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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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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六月天,空气里弥漫着初夏的气味,温度节节上升,没有随着夜黑而释出凉意。从捷运站走至巷口,短短五分钟的路程,她额上便覆了一层薄汗,肌肤充满了黏腻。

    九点多钟的夜晚,住商混杂的小巷仍灯火通明,不到打烊时间,走动的人群不减。走近巷口数去第三间的程家面馆,她稍踮起脚尖,心浮气躁地往里探头张望。狭窄的店面里,坐了半满的客人,摆放在门口的面摊冒着氤氲的热气,一名透着干练气息的美妇娴熟地将浓郁的汤头注满偌大的粗厚陶碗,放入几片香酥的红糟肉及鲜绿的葱花,一碗镇店招牌面于焉完成。

    她垂着头,踏上两层石阶,偏着身快速闪过两排食桌间的走道,朝左侧的一片门帘前进,右手才掀起布幔,背后凌空飞来一声娇叱──

    “小聆,回来也不打声招呼。过来一下!”

    轻嫩的嗓门与年龄极不相符,虽是喝责,却语带娇嗲。她垮下双肩,乖顺地回头,慢吞吞踅到母亲面前,呼口气“妈,我白天被那群小表整惨了,傍晚又帮大伯的忙到现在,今天没力气帮-顾店了,叫小弟帮-吧。”

    美妇掀起烟波目瞪她一眼,顺手拿起橡皮筋扎起齐肩棕发,白皙的瓜子脸庞毫无汗意,微噘嘴道:“小弟快考试了,别烦他-把这碗面端到对面茶坊二楼,是熟客叫的,小心一点。”

    她扁扁嘴“每天都有新花样,就-相信他!”

    “快去!别让客人等,记得要收钱。”柔软的手拍拍她的肩,转头继续下面,听而不闻她的怨声。

    桧木托盘上整齐地摆放了一碗红糟面、三叠各色腌菜、一双筷子及一根汤匙,色泽交映,煞是好看。即使是传统面店,掌厨的母亲在小节上的讲究和炖煮汤头时的一丝不苟相比,毫不逊色。

    木质托盘颇有份量,加上一大碗的面,两手捧起也是颤巍巍的,更何况是要上下楼梯。

    如履薄冰的横步过巷道,她费力地保持两手平衡,视线没离开汤碗一秒,踏进两层楼木造中式茶坊。领班小余迎面而来,毛巾搭在肩上。

    “小聆回来啦!要不要我帮-?”小余伸出两臂,一根烟叼在嘴角。

    “不用,我自己来。你知道点餐的客人坐在哪里?”她稍微抬眼扫视店内。

    这家茶坊是区域内唯一的一家供闲坐休憩的场所,装潢颇费功夫,是粗犷兼古趣的中式风,只提供高级茶饮及精致广式点心。客人偶尔想要热腾腾的面食饱餐,会向对家的程家面馆叫面,两家互通有无,互蒙其利。

    “二楼右转第三间包厢,一位先生点的。”小余指指楼上。

    也许是周五夜晚,店内人声沸腾,越夜越喧嚣,茶饮并没有让客人轻言慢语。她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上,不时得侧让下楼的客人,摇晃的汤汁终于溢了一些出来,泼在大拇指上,她忍着热烫,快步爬到顶端右转。

    她腾出右手敲了敲半掩的木门,低沉而客气的男声传出“请进。”

    肩头顶开门,她未及打量包厢内的客人,半跪上架高的日式木板座榻,将吃重的托盘放下,退到一旁用力的甩着酸疼的手腕。

    傍着矮方桌是两个盘腿而坐的男人,看到托盘上冒着香气的热食,不约而同望向她。靠外侧,短发抹着发腊,较为年轻的男子开口:“小姐,这是?”

    “红糟肉面,我们的招牌面。”她挥着汗。“没吃过吗?”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没有意思举筷。她心思快转,退后往外头探,手指数了数,第三道门没错,她并没有误闯包厢啊!

    正要启问,年轻男子向靠窗看来较为稳重的男人道:“大哥,你刚才不是说饿了?你吃吧!看起来不错。”

    男人微笑,原本略显严肃的面目乍然回暖。他卷起袖子,拿起汤匙,舀了一点汤头,凑近唇间抿了抿味道,动作老道。接着两眼一亮,二话不说地举筷捞起面条,认真地吃起来。

    她并不喜欢送面的差事,但看到家传的面食每每掳获客人的胃,仍掩不住内心的得意。

    兴致正浓地吃了两、三口,男人突然停下,抬头看她,有礼道:“很不错,什么时候开始卖的?”

    “二十多年了,我还没出生就开始卖了。”这个家族卖面史原本可以源远流长的,但自从五年前她父亲病逝,仅剩她母亲孤身掌店,能再支撑多久就很难说了。

    “二十年?”年轻男子古怪地失笑“这家店不是才开两年?”

    男人淡笑不语,俯首继续进食。年轻男子发现她伫立不动,挑着毛虫般的浓眉问:“小姐,还有事吗?”

    忘情盯着男人吃相的她一楞,随即想起了最重要的事,手心朝上,毫不难为情的摆出小店伙计的实际“一共两佰,请先付帐。”

    吃面的男人一顿,夹着腌豆的筷子停住不动。年轻男子斜瞟她“小姐,不是待会和茶水费一道算吗?”

    “不行,小本生意,恕不赊欠。”万一他们走人了,她向谁收帐去?

    年轻男子有些恼火,张口正要回嘴,男人沉声道:“给她吧,不差这一时。”

    年轻男子听话地掏出皮夹,悻悻地递出两张佰元钞“怪规矩!”嘴里咕哝了两句。

    正要收下钞票,剧烈突兀的男性爆喝声在门外响起,她好奇地跨出门外查看,立时震住不动。

    外头是几张零星散坐的座位,不知何时上楼的几个面带不善的男子,和原先靠着栏杆喝茶的数名男子起了口角,两方开始对阵叫嚣,互不相让。她阅历单纯,某种圈子里的行话她虽不很懂,可一听也知道不是好话。其中一名壮男,不知那根筋不对,众目睽睽之下,随手拿起一张粗重的木椅,朝对方人马丢掷;众人眼明身快,很快跳开或矮下身躲了过去。她只呆了两秒,在椅子腾空飞跃而来,迎头痛击之际,闪电缩回包厢,反手关上木门,喘着大气和两男相对望。

    门板猛烈的撞击使她倏地惊跳,她-下托盘,爬到吃面的男人身侧的墙角,胆战心惊地陪笑“不好意思,借躲一下,外面在打架。”

    她出生于小生意人家,母亲兼又生得动人,不是没见过借酒装疯占便宜的客人,一般都是私下息事宁人,吃闷亏了事;但这次可不同,两方人马对峙的狠劲连生嫩的她都感受得到,肢体冲突此起彼落,墙面连续响起“砰、砰”重物飞撞声,无疑是打起来了。

    男人低眉敛目,一手撑着右前额,并不惊慌,反有些无奈。年轻男子跳下座榻,说了句:“大哥,我出去看看。”

    “小心点。”男人也不阻止,挑起面条吃下一口。

    外面的喧扰阻挠不了他的吃兴,他慢条斯理地吃着,连腌菜也津津有味地入口,没有分神看她一眼,彷佛除吃天下无大事。她骇异地直盯着男人──如果这一幕让她死去的奶奶瞧见了,必然会当场喷泪,直呼遇见知己了吧?

    对峙的阵仗似乎没有缓下之势,单薄的隔间墙几乎要拦不住不知是人或物的碰撞,挑衅的言语穿墙而入,十分刺耳“你们挡在那里做什么?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啊?小义你评评理”

    她焦急地看着毫无反应的男人,他已经吃完一碗面,汤头也不放过,捧在嘴边徐徐咽下。

    这男人行径不叫临危不乱,简直是老僧入定。他身形瘦削,穿著普通,一袭简单的长袖白衬衫、黑长裤,修剪整齐的黑发往后梳理,手指修长洁净,看似中规中矩的上班族,万一纠纷波及身,很难指望他撑得起场面,还是自力救济较为妥当。

    门板再度发出惊人声响,下一刻几乎就要被卸下。她不再犹豫,一手滑开男人身后的窗子,向下窥望──底下是阒黑无人的住家巷道,目测离地高度,起码有三公尺半高,万一姿势不正确,跳下去很有可能摔个七荤八素,或成了跛脚鸭,但怎么样都比遭不良份子火并的池鱼之殃好。

    她费了一番功夫跨出窗台,在突出仅五十公分的屋檐站定,反手攀住窗沿,往下一看,突感腿软,真是知易行难啊。

    “-敢跳吗?”男人在身后冒出一句,带着笑意。

    她转头,男人两肘撑在窗台上,侧脸近得就要贴近她,笑得十分起劲,白牙在黑肤的陪衬下极为醒目。他朝夜空仰望,若有所思道:“今天星星这么多啊!真该到山上看夜景的。”

    她不禁随之仰看──的确是繁星如碎钻,躺在广阔无垠地黑丝绒里。在光害这么强的城市夜空,还能呈现得如此清晰,极为不易,但此刻不是赏星的好时节吧?

    他打量忐忑的她,充满善意的微笑“那些人真吵,对不对?喝杯茶也不得安宁。”

    窗框窄小,两人相距极近,她被迫看清了──男人前额亮洁,粗眉下的眼眶里盛着圆黑的瞳人,黑白分明,长睫如扇,眉宇高隆,唇宽而稍厚。他晒得极黑,乍看并不惹眼,细看有股耐人寻味的沉稳;身上的衣料隐隐飘散着家常的亲和味道,混合着洗洁精和男人专有的淡淡体味。

    她定定神,向下看,屏气道:“你别干扰我,我在培养跳下去的情绪。”

    “等-决定好了,他们早把这里拆了。”说话间,男人敏捷地跨出窗台,贴着墙面挪移到一根外露的粗圆水管旁,他抓住水管,借力使力,轻巧地荡了两下便直跃地面,稳稳站好,连摇晃一下都没有。

    她目瞪口呆,不禁暗暗叫好,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好身手。不过我宁愿用跳的,也不想失手摔死。”

    男人走到她底下,盘着双臂道:“其实不高,-跳下来吧!”

    说得倒容易,她小腿在阵阵抖动,几公尺高的距离变万丈深壑,视线开始模糊。大概看出她的畏惧,他伸出双臂“-跳吧!我会接住-,不会让-摔着的。”

    她呵呵干笑──他没看过新闻吗?跳楼的人不是往往把底下路过的人压死吗?他看来很斯文,这个任务有点艰难吧?

    “-想待在上面一整晚吗?”等了一会,他耸耸肩“好吧,-好自为之,我有事先走了。”不是恫吓,他真的转身走了。

    “喂!”她脱口叫唤,咬紧牙关“我跳就是了,你别走啊!”有个垫背总比骨折好。

    男人含笑地回头,站定,重新张开手臂“我数到三,不跳我就走了。”

    “说好喔,你可别失手啊!”她不放心地叮咛,很懊悔近日没有禁口,多一公斤就多一分冲击。

    她闭上眼,在背后的包厢木门被掼破瞬间,纵身一跃。

    好硬!这是两秒后她落地的第一个想法。

    好痛!她睁开眼,作痛来自于胸下肋骨和男人坚硬的骨骼碰撞的结果。男人在地上躺平,皱着眉隐忍不适,无奈地和趴在身上的女人四目交接。

    “小姐,这是跳楼,不是跳海,-闭上眼睛什么都看不见怎么安全落地?”

    她抱着膝盖像一颗球没头没脑地滚落,他硬着头皮接住,还是抵挡不了冲力,两人重心不稳地倒地,他成了护垫了。

    “对不起。”她尴尬地道歉,鼻腔里尽是男人的气息。她一骨碌翻身站直,挤眉弄眼地揉揉发痛的胸骨“你没事吧?”

    男人静躺片刻,才挺身坐直,拍拍身上的土屑灰沙。站好后,四肢转动一下,证明完好无碍,瞟看了她一眼,不发一语径自走了。

    “喂!”她直追到巷口,男人停步,是询问的表情。两人面对面齐站,她惊觉他这般高大,还被她扳平在地,可见方才下坠力道有多大。

    “你忘了给钱。”摊开掌“面都吃完了不是吗?”

    他愕然,显然是讶异在此一番折腾后,她还记得要收帐。

    他没多说什么,从皮夹拿出钞票递给她,眼神带着审量,但并无不悦,嘴角轻松地扬起。她忽地发现两手空空,低叫:“糟!我的托盘!”

    “-不是邀月坊的员工?”他这才发现她没有着服务生制服。

    “当然不是。我是对面程家面馆的人。”语毕,问号顿生,她-眼问:“面不是你叫的?”

    他摇首否认。

    “糟!我又搞乌龙了,都是小余。”她搔搔脑袋。这男人,不分清红皂白地把面吃了,等不到面的客人必定找上门抱怨了。

    她话里的“又”字让他笑纹漾开。他观察了一下茶坊周遭的情形,好心道:“小女孩,快回去吧!别让家里人担心,警察应该快来了。”

    小女孩?

    她摸摸垂胸长发,拍去颊上的泥灰,低下头瞄了回紧裹在短t恤、牛仔裤里的成熟身躯,一路上不解──二十五岁的她,哪一点像小女孩了?

    檀香袅绕里,人群越聚越多,挤满了陈设素净的佛堂。

    她歪着头,数了数蜿蜒到堂外的人龙,扯高嗓门道:“阿福婶,今天只能看到二十号,后面的别再排了。”

    向隅的来客哗然,被点名的胖妇跳起来,冲到她的桌前,喳呼起来“小聆啊,多算我一个没关系啦!我可以等啦!拜托啦!”

    她坚决地摇头,不假辞色“不行!辨矩就是这样,这样才公平,下次请早。”开玩笑,只要一破例,看到半夜也看不完,她还能有喘口气的私人时间吗?

    “老邻居了,今天真的有很重要的事啦!”阿福婶弯腰凑到她耳边,悄声道:“我家那死鬼外头有人了,我得想法子治治他,-行行好啦!我多包红包给。”

    她翻翻白眼,煞有介事地操着台语道:“阿福婶,我大伯没办法调天兵天将帮-赶跑狐狸精,-该到附近那家神坛找人作法啦!”依她判断,城里的大小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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