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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小水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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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快要落下去了。只见一棵棵红松正在金红色的西方天空的衬托下,黑巍巍地耸立着。他听到了鸡群咯咯叫唤和争吵的声音,知道它们一定刚刚喂过。他拐进了垦地。久经风雨的灰色围栅在明媚的青光中发亮。浓浓的炊烟袅袅地从那用枝条与红泥砌成的烟囱里升起。在炉灶上,晚饭大概早已准备好了,烤炉里的面包也大概早已烤熟了。他希望他的爸爸还没有从葛拉汉姆斯维尔回来。这是他第一次想到,当他爸爸不在家的时候,他也许是不应该离开的。如果他妈妈需要木柴,她一定会发怒。即使他爸爸也会微微摇着头说:“这孩子”但是,他听到了老凯撒打响鼻的声音,知道他爸爸已先他到家了。

    垦地里充满了欢快的喧闹声。马在门前低嘶鸣,小牛犊在牛栏里哞哞叫唤,母牛在一旁应和着它。鸡群抓创着泥土咯咯地叫着。那几条狗也为着黄昏的那顿食物吠上几声。饥饿后的饱餐是多么惬意啊。家畜们都杯着确信和希望,在急切地等待着。冬季的末尾,它们都瘦了。谷物和草料不足,干扁豆也一样的匮乏。但是现在是四月,牧场绿了,牧草肥嫩多汁,连小鸡都律津有味地去啄食小草的嫩尖。狗儿们在黄昏前找到了一窝小兔子。经过这样一顿美味的饱餐,巴克斯特家餐桌上的残肴碎骨,对它们来说,已经不怎么感兴趣了。裘弟看见老裘利亚躺在货车下,显然是由于跑了几哩路而精疲力竭了。他推开了尖顶板条钉成的前栅栏门,去找他爸爸。

    贝尼·巴克斯特在木柴堆旁。他还是穿着那件结婚时穿的黑呢外套。现在,他在上教堂或者外出做交易时穿着它,以表示体面。外套的袖子显得太短了,但这并非是因为贝尼长高了,而是由于经过好几年的夏季潮湿和熨斗的反复熨烫。使衣料收缩了。裘弟看见他爸爸那双与身子不相称的大手,抱起了一大捆木柴。他正穿着他的礼服在做裘弟的事哩。裘弟跑了上去。

    “让我来,爸。”

    现在,他希望他的殷勤能掩盖他的失职。他爸爸直起了身子。

    “我几乎以为你走丢了,孩子。”他说。

    “我上银谷去了。”

    “这正是上那儿去的好天,”贝尼说。“上哪儿去都不错。可是你怎么会想起去那么远的地方?”

    要记起他为什么去那儿是困难的,似乎这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他不得不逐步追溯到他当时搁下锄头的一刹那。

    “啊,”他现在想起来了。“我想跟着蜜蜂去找到一棵它们做窝的树。”

    “你找到了吗?”裘弟茫然地膛视着。

    “真倒霉,我忘了去找它,直到现在才想起来。”

    忽然,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人家发现在追逐田鼠的猎禽狗那么愚蠢。他害臊地望着他的爸爸。他爸爸的那对淡蓝色的眼睛在闪烁着。

    “说老实话,裘弟,”他说。“鬼才害臊呐。找蜜蜂做窝的树,怕是一个很好的游逛借口吧?”

    裘弟不禁咧嘴笑了。

    “游逛的念头,”他承认道。“在我想去找蜜蜂做窝的树之前就有了。。

    “这就是我所估计到的。我怎么会想到的呢?那是当我赶车去葛拉汉姆斯维尔的时候,当时我就曾暗自念叨着:‘现在裘弟在那儿锄地。可是他不会锄得太久的。如果我是孩子,这么好的春天,我会怎么样呢?’接着我就想,‘我非得去逛逛不可。无论什么地方。直沉到天黑。’”

    裘弟感到一阵温暖,但这并不是由于那金色的夕阳。裘弟点了点头。

    “我确实是这样想的。”他说。

    “但是现在你妈,”贝尼朝屋子摆了一下头。“她是不会赞成游逛的。大多数娘儿们,并不能懂得,男人是多么的爱逛啊。我是永远不会泄露你离开过这儿的。如果她说:‘裘弟上哪儿去了?’我就说:‘噢,我想他在附近什么地方吧。’”

    他朝裘弟眨了眨眼,裘弟也回眨了一下。

    “为了求得太平,我们男人只有联合在一起。现在你快给你妈送一大捆木柴去吧。”

    裘弟两臂抱满了木柴,急急忙忙走进屋子。他妈妈正跪在炉灶前忙碌。扑鼻的香味,使他更觉得饥饿乏力了。

    “这不是甜薯酥饼吗?是吗,妈?”

    “当然是甜薯酥饼喽。你们这两个家伙在外面也游逛得够了。晚餐已经烧好,一切都准备好了。”

    裘弟将木柴呼的一声抛进柴箱,就急匆匆地跑进了牲畜栏。他的爸爸正在给母牛屈列克赛挤奶。

    “妈说,叫你快点做完事情用晚餐去,”他报告道。“要我喂喂老凯撒吗?”

    “我已经喂过了,孩子,就像我得施舍给那些穷哥儿们一样。”他从那张挤奶时坐的三脚小凳上站了起来。“把牛奶带进去,不要绊跤,可别象昨天那样把牛奶泼翻啊。老实些,屈列克赛”

    他离开母牛,走进了棚屋里的牲畜栏,那儿拴着屈列克赛的小牛。

    “上这儿来,屈列克赛,快一些,好娘儿”

    母牛哞哞地叫着向小牛跑来。

    “老实些,上那儿,你真象裘弟一样贪嘴。”

    他抚弄着这娘儿俩,然后跟着孩子上屋里去。他们轮流在木架上的水盆中洗了一番,然后用挂在厨房门外横轴上的环状毛巾,揩干了脸和手。巴克斯特妈妈坐在桌边等着他们,给他们安放盘碟、她那胖大的身躯占满了长条桌的一端,裘弟和他的爸爸分别在她的两旁坐了下来。父子俩都觉得,她高踞主位是理所当然的。

    “今晚你们俩都饿坏了吧?”她问。

    “我能够吃下一大桶肉和一蒲式耳1烙饼。”裘弟说。

    ----

    1美国容量单位,相当于三五·二三八升。

    “这才像是你说的活。瞧你那对眼睛,瞪得比肚子还大呐。”

    “要不是我多那么点儿学问,我也会像裘弟这么说的。”贝尼说。“每逢我从葛拉汉姆斯维尔回来,总是饿得发慌。”

    “那是因为你在那儿灌够了酒。”她说。

    “今天我只喝了一点儿,是吉姆·邓克尔请的客。”

    “那你就不会喝得太多伤了身体。”裘弟什么都没有听见;除了他的盘子以外,什么都没有看见。自从出了娘胎,他从来没有饿得这么厉害过;而且,经过一个缺乏营养的冬季和一个漫长的春季,巴克斯特一家人吃的食物,也并不比他们的家畜丰裕多少;而现在,他的妈妈竟烧了一顿足以款待牧师的丰盛晚餐。这里有:莱包咸肉丁,土豆洋葱烧沙鳖(他昨天发现它时,它还在爬呐),带酸味的桔子软饼,最后,在他妈妈肘弯旁的就是那盘甜薯酥饼。他在想吃更多的软饼、沙鳖肉和过去痛苦经验给他的教训之间苦恼着。那教训是:如果再把它们吃下去,他的肚子就无法容纳油酥讲了。选择是很明显的。

    “妈,”他说。“我现在就能吃我的那份油酥饼吗?”

    她在给自己胖大躯体加料的过程中暂停了一会儿。她熟练地给他切了颇为慷慨的一大块油酥饼。他立刻埋头享受起那香甜可口的美味食品来。

    “为了做这个饼,花费了我多少功夫用,”她抱怨说。“可是,没等我缓过气来,你就把它给糟蹋了。”

    “我现在的确吃得很快,”裘弟承认道。“可是,我将一直记着它。”

    晚饭吃过了。裘弟吃得饱饱的。即使是平素吃得象麻雀一样少的爸爸,也多吃了一盘子食物。

    “谢谢上帝,我快撑破了肚子。”贝尼说。

    巴克斯特妈妈叹了一口气。

    “谁能做做好事,给我点一支蜡烛,”她说。“使我能早些洗完盘碟,也让我有时间好好坐一会儿,享享清福。”

    裘弟离开座位,点了一支十脂蜡烛。当黄色的烛光摇曳时,他向东窗外望去,只见一轮满月正在升起。

    “这样浪费烛光很可惜,不是吗?”他的爸爸说。”满月照得多亮啊!”

    贝尼也来到窗前,父子俩共赏朗月。

    “孩子,月亮使你想起了什么?你还记得我们曾经约定的,到四月满月时分要做的事吗?”

    “我已经记不起来了。”

    无论怎么说,他对季节的变换是不太介意的。也许,必须到像他爸爸那么大的年纪,才能将从年初到年末月亮盈缺的时分都牢牢地记住。

    “你没有忘了我告诉过你的事吗?我可以发誓,一定告诉过你,裘弟。怎么了,孩子。熊是在四月满月时分,从冬眠的巢穴里钻出来的。”

    “老缺趾!你说过,当它出来的时候。我们就逮住它!”

    “正是这件事。”

    “你说过,我们只要找到它的足迹纵横交错的地方,大概就能发现它的窝,也会找到四月里出来的这头熊。”

    “它肥得很呢,又肥又懒。睡过一冬后。它的肉就更为鲜美了。”

    “趁它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我们大概更容易捉住它吧。”

    “正是这样。”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去呢,爸?”

    “一锄完地,发现了熊的足迹就去。”

    “我们用什么方法去逮住它呢?”

    “我们最好是先上银谷那几眼泉水边去,看它有没有出来到那儿饮水。”

    “一只很大的老母鹿今天就在那儿饮水,”裘弟说。“当时我睡着了。爸,我还给自己做了一架小水车。它转得可好呐!”

    巴克斯特妈妈洗锅碗盘碟的叮噹声突然中止了。

    “你这个狡猾的小无赖!”她说。“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你会偷偷溜出去。你简直滑得象一条雨中的烂泥路。”他大笑着叫起来:

    “我骗了你,妈。听我说,妈,我只骗你这一次。”

    “你骗了我。而我却站在炉火前替你做甜薯酥饼”

    但她并不是真的发怒。

    “喂,妈,”他甜言蜜语地哄着她说。“就算我是一条除了草和根之外什么也不吃的小害虫吧。”

    “你的话只会使我发怒。”她说。

    但就在这时,他看见她的嘴角有点儿咧开了。她努力想闭紧它,却毫无效果。

    “妈在笑了!妈在笑了!你在笑就不会生气。”他冲到她后面解开了她的围裙带子。围裙落到了地上。她迅速地转过她肥胖的身躯,举起手来打他的耳光,但这耳光是轻飘飘的,是闹着玩的。一种他在当天下午已经感受过的极度兴奋,又一次攫住了他。他开始旋转,转呀转呀,就象他在扫帚草丛中旋转那样。

    “你要把桌上的盘子都打翻到地下去了,”她说。“你将看到有人要发火了。”

    “妈,我遏制不住自己。我晕眩了。”

    “你发昏了。”她说。“你明明是发昏了。”

    的确,四月使裘弟发昏。春天使他晕眩。他就象某个礼拜六晚上喝醉酒的雷姆·福列斯特那样地醉了。他的头脑像是在太阳、空气和灰蒙蒙的细雨酿成的烈性美酒中飘浮。小水车使他沉醉,还有那母鹿的光临,他爸爸替他隐瞒游逛,他妈妈给他做甜薯酥饼以及和他打闹玩笑,这一切都使他醉了。他像是被散发出安乐气氛的屋里的烛光和照在屋外的月光所刺伤了。他想象着老缺趾,这头又大又黑、强盗般凶恶而且失去了一个足趾的老熊,正用两条后腿在它冬眠的窝床中站起来,享受着新鲜空气,欣赏着月光,就像他裘弟现在享受着和欣赏着它们一般。他像患热病似的上了床,久久不能入睡。

    这一天的狂欢,在他心灵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因此,终他一生,每逢四月,大地一片嫩绿,春雨的香味仿佛滞留丢失之时,往事就像一个旧的创伤,在他的心中悸动。而一件他已记不太清楚的儿时的什么事情,就会使他苦苦地发作怀乡情。一只夜鹰1在明亮的月夜叫唤着飞了过去,裘弟忽然睡着了。

    ----

    1夜鹰又名蚊母鸟,叫声是“灰普——扑厄——威耳”是一种昼伏夜出、以蚊子等害虫为食的益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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