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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县里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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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我们作什么,亏了你扣啊。”材料组长有些谄媚地说。

    “怎么好这样说呢,你这鬼家伙。”县委书记显然是开心的。“你还是辛苦一下,回头,报告打(打字)出来,马上给印刷厂送去。要赶在大会结束前铅印出来。你们原定印多少份啊?”

    “三百。”全县二百来个生产队,加上县直属各单位,存档,以及抄报地委、专署有关部门,三百份这个数字是打得很宽的。

    县委书记凝视屋角眨了眨眼睛,咳了一声:

    “印二千三,要一直发到生产队。另外,要抄报给省委、省革委。”

    第二会中

    1.学习讨论。

    县城顿时小了一半。全县四级干部熙熙攘攘塞满了窄窄的镇街。

    把洗晒得有些发白的中山装随便地披着的,是公社干部。他们很坦然,不怕这种朴素会使人认不出他们是国家干部;相比之下,大队干部讲究多了。他们大多穿化纤面料的制服,胸前的口袋上,带帽的笔也往往插到两支以上。一旦进城,他们心里总有些羞涩,有些担心别人不晓得他们在乡间是脱产的;生产队长最多,多了也就不值钱。他们自己也不当回事。年轻的一身旧军服皱皱巴巴,胸前的扣子五个掉了三个,毫无顾忌地大声说话。年老的穿着硬板似的、打了补丁的旧棉袄,手老是对插在袖口里,老成持重地弯着腰,不时咳几声。

    他们坐船、坐火车、坐卡车和拖拉机,从全县四面八方聚拢到县城里来。全县学不学得成大寨,就看这次会开得怎样了。因此大会纪津要求很严,日程安排也很紧:一个星期里七个夜晚只有两个晚上看戏或看电影,一个是报到的那天晚上,一个是散会前的那个晚上。其他夜晚都是学习讨论。

    下马山公社是这次大会最出风头的单位。他们“一年一大步,面貌大改变”去年下半年,他们大批判开路,刹住了劳动力外流的歪风。今年,这个人均只有二分一厘田的公社没有一个人外出搞副业,因而双季稻亩产一举从往年的五百斤提高到八百斤,实现了纲要。绝对的单位面积产量虽然在全县几个粮区公社中不算最高的,但增产幅度大,变化惊人。他们向来是后进单位,现在一跃成为尖子中的尖子,第一次被人这样看得起,全公社干部因此很自豪,开会开得很认真。每次大会,他们总是早早集合,早早进会场,开会中间,决不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吸烟划火都尽量小心,生怕弄出什么异样,影响会议秩序。似乎这个会是专为表彰他们才开的。散了会,他们也总是走作一堆,俨然的一个光荣集体。

    大会简报他们是上得最多的。除了因为是全县第一面红旗外,他们的学习讨论也确是最有质量的。

    下马山公社党委书记是小冯,就是原来的县革委宣传组组长。“三百例”写作取得成绩之后,他被派下去锻炼,显见是将有大任的。到基层工作几年后,讲话的韵白中又增加了许多群众语言:

    “灯不拨不亮,话不说不明。学大寨,狠抓党的基本路线教育是根本。不能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堵不住资本主义的路,就迈不开社会主义的步。我们全公社干群一定要团结在一起,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拧成一股绳,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汗往一处流。要学蜡烛一条心,莫学灯笼千只眼。作为先进单位,一定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有成绩不说跑不了,有缺点不说不得了。要把鼓励当动力,不让荣誉成阻力,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不到长城非好汉,继续革命永向前。否则的话,我们就会钝镰刀割麦子——拉xx巴倒。”

    最后一句话有些突兀,但意思大家明白,即不像前面说的那样做,学大寨就会学不成。至于有些村俗,那是大家从小习惯的。他们感觉到的是书记的激情。

    然后是大队干部发言。他们都努力模仿公社书记的风格。公社书记带头发言的时候,他们都很崇拜地看着他那一张一合的嘴,心里暗暗地把那张嘴当作了楷模。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吃大苦,出大力,流大汗,誓把下马山山河重安排”大队干部们很踊跃。他们许多人事先在县城的新华书店发现了一本好书,叫工农兵豪言壮语集,便专门买了来,备发言之需。

    只是有点难为了那些上了年纪又没有文化的生产队老队长。不过,既然有了一种风气,那他们说出一两句有水平的话来,也是不成问题的。

    “解放前,那年腊月,雪是从来没有的大,风像杀人的刀”说着,老泪横流。在场的妇女干部先是眼圈发红,继而就用呜咽和擤鼻涕的反响,淹没了发言。

    县委书记和其他一些领导先后到下马山公社来听过几次讨论,每次都极感动。

    也有跟下马山公社相反的例子。

    红旗公社的代表住在县农资公司。公司给他们腾出了一间堆化肥、农药的仓库,不但没有地板,连水泥也没有铺。又潮湿,又难闻,简直是受洋罪。他们全体义愤填膺,却又有苦难言。哪个叫他们是全县倒数第一的公社呢!偏偏又取了个好名字,县委领导一说起来就是:红旗给你们糟蹋完了!

    那么,现在,他们自己也就难免要受一点糟蹋。

    不过,他们晓得爱惜自己。分公社学习讨论的时候,他们整整把大半个身子埋在被窝里,只露出肩膀以上的部分,极惬意地靠在墙根上,暖暖的,懒懒的,说着这次大会的花絮。

    “喂,你们晓得么,韩英偷(偷人养汉)彭霸天呢。”

    报到那天晚上,安排的文艺活动是县剧团演出洪湖赤卫队。两天后,他们就清楚了县剧团扮演韩英和彭霸天的两位演员曾经发生不正当两性关系的一切细节。

    “还了得,不成了阶级调和么?”有人从地铺上一下坐直身子,奋起批判。满仓库于是一片欢声笑语。潮湿和化肥农药的恶浊气味带来的诸般烦恼便暂时被置诸后脑壳。

    县城见闻毕竟有限。讲完,就打扑克。在地铺上分作若干堆,用被子窝着脚,除了开大会,就日以继夜地苦战,打得昏天黑地,把一副达达响的新牌打得面目全非。

    他们也有豪言壮语:坐着吃,睡着讲,没有吃,找县长(县长亲自负责大会的后勤工作)。

    2.伙食和俏姐儿。

    四干会也是展览会。各个公社的脸面都在这里展览。生产上的先进或落后,那已是有了数字做依据的,无可争。但有时候,一个单位是不是真有脸面,并不见得就一定看你是不是大寨社、大寨队,产量过了“纲”一人一头猪。

    要比的方面很多。

    例如打扮。那些从靠城市近的公社来的人,总是较为随便大方。妹伢们的头发在脑后像稻草似的一把挽住。男人的帽子不是扣在眉梢上就老是有些歪。即使有专门穿了新衣服来开会的,那衣服也做得可体,只增其色,不损其容。而从偏僻山里来的人,则就像来办集体婚礼的。男人一个个把脸刮得锃光。旧棉袄外面罩着一身簇新的青土布对襟褂子,布扣子一津扣上,最上面的在颈上勒出一道箍。女人一个个都绞了脸,眉毛细细,面皮光光。头发扎紧得连头皮扯起,在发髻的形状上用尽功夫。每只头最少用了半斤生发油,亮崭崭的不像头发,像是头盔。一望而知他们的审美观念,以及由这种观念体现的文化,尚极古老。

    例如举止。平原、州地上的人走路总有些拖拖沓沓,满不在乎的样子。山里人走路则像出操,哪怕在水泥马路上,脚也提得老高,好像爬坡,好像生怕被什么绊住。

    虽然这两种打扮举止都各有自己的理由,但相形之下,谁该自豪,谁该自卑,却是很分明的。毕竟以“土”为荣的人少。

    而最能给脸面造成影响的,头一是伙食,第二是俏姐儿。

    四干会的伙食由各公社自办。会议的伙食补助标准是统一的,伙食办得怎样,则要看各公社的经济实力。各公社在研究参加四干会的各项事宜时,伙食问题往往议得最具体。从超过标准的部分怎样摊派到举谁掌厨,都一定落到实处。民以食为天。有没有吃,吃得如何,是最关声誉的要紧事。四菜一汤的规定从来不能执行。大家互相瞟着,六菜一汤,八菜一汤,十菜两汤,两个主荤,三个主荤,四个主荤,日日递增,步步登高,你追我赶,形势十分喜人。在这场较量竞赛中,各公社都是全力以赴。

    对比最鲜明的是同住在县委党校院子里的江上公社和长岭公社。

    长岭公社办伙食有极大的有利条件。他们是全县最边远的一个山区公社。野味成为他们伙食的一大特色。可惜的是,再稀世的山珍一从长岭公社那位烹调大师手上出来,就都变成了一津的牛屎般的黑色。不晓得这位大师从哪里听说,城里人做的菜所以好吃,主要是得了酱油之功。这使得他把酱油当成了唯一的法宝。至于味道呢,有人形容说是锅里翻了盐船。

    跟他们共一个厨房的江上公社就不同了。江上公社在一个州上,因为“以粮为纲”取消了渔业队。这样,可供力、伙食选择的原料也就很有限。除了猪肉,就是白菜豆腐。但他们靠近城市,公社选来掌厨的,是一个在城里的一家馆子做过好几年厨房下手的人,略通一点色香味。虽然算不得什么佳肴,到底有城里的风味。

    总之,他们各有千秋。

    然而,在差不多同样重要的另一点上,江上公社则占了绝对的优势。

    江上公社的会议服务组尽是清一色的女知青。这些女知青一个个都好像是过了拣的,高矮、胖瘦都差不多,哪一个也不比县剧团的那个花枝招展的“韩英”差。县委党校在县城之郊。房屋破旧,树木疏落,平日是极荒凉的。自有了他们,这里陡然生辉。害得大会简报组几个后生总是一点不怕脚酸地往这里窜,闭着眼睛给江上公社多上了好几期他们学习文件如何如何热烈如火,表决心如何如何壮志凌云的简报。

    而长岭公社服务组的那伙妹子,虽然也是用心拣了的,虽然在山里也是一枝花,但决不能跟江上公社那伙俏姐儿比。事情是明摆的,不服气不行。长岭公社很穷,县里总是照顾他们,不给他们分配插队知青。

    而今,长岭公社的干部吃了秤砣铁了心:穷则思变,穷也要穷得有志气。一旦县里有知青指标,一定不再要他们照顾。再困难也要养批知青,主要是女知青。

    3.保长。

    大会一开,材料组搞报告的那班人就算是基本解放了。大会中间,他们还要负责搞一个总结报告。总结报告好搞,还是三部分:一部分是谈谈大会的收获;二部分是归纳出几条有普遍意义的经验;三部分是从加强领导的角度谈几点要求以及交待一些如何贯彻落实会议精神的具体事项。这三方面,材料组长心里早就有了底。收获部分按照需要分摊给各公社秘书,让他们从各个不同角度提供例子。不怕他们不卖力,谁不想在报告里亮亮相。第二部分实际是大会报告第一部分的重复,不过改改口气,换种说法就是。第三部分不写,作总结的领导自己也讲得出来,无非是不要仅仅让会议精神说在嘴上,写在纸上,而要落实到行动上,一定要做到家喻户晓,人人明白之类。

    所以,他们可以尽情地攻打四方城。平日难得有这样多空闲凑到一起,更没有这样好的条件:白天有三餐上等伙食,半夜还有宵夜。他们打得很过瘾。有天半夜以后,一个热心人把桌子底下的火盆抽去,换进一大盆冷水,然后把好几只脚浸到里面,这几只脚的主人竟好长时间没有发觉。

    唯一没有参战的是小学老师。小学老师吃了十几二十年粉笔灰,在县城里一向默默无闻,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受到这样的赏识,很有些受宠若惊。从到大会材料组来报到的第一天起,他就住到大会在旅社为工作人员安排的房间里,再也不回家一趟。尽管旅社离他们家只有一箭之地。分配给他的工作主要是昔抄各类材料(有时要念)。他是教书匠,对政事素怀崇敬。看待所谓“材料”总有些神秘感,诚惶诚恐的,觉得参与了什么重大机密。他抄得极其小心。偶尔不慎错了一个字,决不涂抹。假使没有抄满稿纸的一半,则撕去重抄,如果过了一半,又怕时间来不及,便用刀片把错字的那一格划去,重写一个字平平补上。他整天不知疲倦地趴在桌子上,耐烦地,专注地爬着格子。晚上碰到停电,就一支接一支地点蜡烛。以致烛泪在桌面上堆成山峰,惹得来打扫房间的服务员连声抱怨,不知烛泪缘何流!材料组本身的人也不时地笑他。他并不恼,相反觉得是表扬,更加起劲地在格子上攀登。烛泪也便流不尽。

    大报告抄完之后,小学老师接着抄的是各种典型经验总结材料。公社一级的、大队一级的、生产队一级的以及个人的先进事迹,加起来有一两百份。这些材料都要送印刷厂铅印。材料组长交待说:“大致看看,不清楚的地方,标标清就行了,不一定都要重抄的。都重抄,不要抄死人么!”

    小学老师认定,不经他重抄一遍,是决不能送印刷厂的。这是一个必须经过的程序。取消这个程序,那抽他来干什么?他相信,抄材料是决抄不死人的。

    可是,有些材料本身却使他没有法子抄下去。他教了十几二十年的国语,于文法是极注重的。倘若满纸语病经他手下过去,岂不要贻笑天下。况且,把个人荣辱置于一边,坏了学大寨的事,岂不是罪莫大焉!于是,誊抄之外,他又给自己加了一项义务:修改。然而,有些好改,有些却并不好改。比如“战斗口号”乃是几经当地广大干部群众反复郑重讨论,最后由最高领导班子确定下来的。一个小学语文老师好随便改动的么?但是有些地方,不改动,小学老师为人师表的良心又决不允许。这最终导致了他的悲剧。

    悲剧是由下马山公社的战斗口号引起的:

    比思想:大寨红旗永飘扬;

    比干劲:完成土石卅万方;

    比贡献:一人一猪亩一猪;

    比产量:力争今年过“双纲”

    姑且不论这“四比”并列是否得当,至少有两比意义是不甚明白的。下马山是全县首屈一指的先进公社。小学老师寻思了半天,迟迟不敢轻易斧正,只好抱起材料去找下马山公社的领导。

    “‘完成土石卅万方’是指水利工程”说话带韵白的小冯书记解释说。

    “这上面没有点明呀,别个怎么晓得呢?再说,只有水利工程见干劲的么,插秧、割谷不也是要有干劲的么”

    “肯定晓得的。乡下不搞水利工程还会有什么土石方?至于比干劲,并没有错吧?”小冯对这个“战斗口号”本是极满意的,他领导过撰写全省性的大文章“三百例”还写过大戏,差一点成了样板戏,现在被一个冬烘先生无端挑剔,很有些恼火。

    “那”小学老师迟疑了一下,还是坚决地又抬起了头“‘一人一猪亩一猪’呢?”

    “这是说,按人口计算,每人向国家交售一头猪。有几个大队做不到,也起码做到按田亩计算,每亩交一头猪。”小冯尽力压住火气。没有法子,这个冬烘先生显见是一点不懂农村工作的。

    “这句话能概括这个意思么?”

    “你看呢?”

    “我看不能。”

    “不能又怎么办呢?”

    “要改。”

    “不改呢?”

    “不改就不能拿去铅印。”

    “岂有此理。”小冯终于激怒“我们这个口号是县委批准了的。”

    “县委也要讲语法的。”

    恰好县委书记到下马山来听讨论,已经稳稳的在一边站了些时候。事情僵了,才插进来打圆场:

    “那个口号我看问题不大吧。农村干部自然明白,不消咬文嚼字的。”

    “怎么是咬文嚼字?”小学老师惊疑地对他十分崇敬的县委书记睁大了眼睛,又畏葸地低下头“语法呀!”

    屋里一时很静。

    “这里不谈语法吧。”县委书记先打破沉默“你回去,照原样子抄。语法问题以后再讨论。”口气是不容置疑的。

    “不,断断不行的。”小学老师抬起头,眼睛里一片泪。在学堂里,要逢到这样不讲道理、不肯改错的学生,他是一定要处罚的。

    “那你看着办吧。”

    小学老师晓得再没有讲语法的余地了,转过身,缓缓走出去。走到门口,他的头突然从肩胛里跌落下去。他听见后面在议论:“怎么把个保长弄来了。”

    “保长”是指他。听说共产党要南下,保长无人肯当,村人便设出一个轮流坐庄的法子。轮到他头上时,只当了一个月,解放军就过江了。那时他在教私塾,当了保长,也只是教他的私塾,却落了个不清不白的“保长”历史,历次运动麻烦了许多人。

    小学老师当天就收拾文房四宝离开了旅社。他是忠心耿耿来的,决想不到会这样离开。因此离去时颇有些留恋,对那烛泪堆成的山峰发了半天怔。他先没有回家,直接去县医院住院部看了他老婆。他老婆在他住进旅社没有几天就住了院。儿子当天来报告过他,他却一直没有抽出空去探视。

    由于小学老师是擅自离开的,大会结束时,为酬劳大会工作人员的辛苦而发的笔记本、大毛巾、搪瓷缸,也就自然免发给他。

    4.会外记录。

    这次四干会对全县学大寨运动发生的作用,几乎在当时就可以看得见,摸得到。仅举县印刷厂及县城各商店为例。

    由于印刷各类会议材料,以及由这些材料汇编成的书,县印刷厂把原来的长日班改成了二班倒,每班十二小时,停人不停机,创造了办厂以来最好的生产成绩。四季度中的这一个月的产值,即相当于前三个季度的总和。

    县城各商店这一个月的营业额也是空前的。连存在仓库里的春节供应物资也都拿出来倾销一空,不得不手忙脚乱地重新组织货源。

    还有一个值得特别一提的纪录是县城附近的一些生产队,因四干会而获得大量高效农家肥,以致有些私心重的人放肆地往自留地泼人粪尿,也没有人来找他去开展好肥料该送自留地还是送集体,到底该走哪条道路的辩论。

    第三会后

    关于全国农业学大寨大会以及这次全县四干会会议精神的传达,县委书记在大会结束前再三强调,一定要讲实效,一定不要搞形式主义,不要搞文山会海,泛滥成灾。既然四级干部都开过会了,回去以后,除了由公社和大队组织办一些团员、妇女、民兵骨干学习班,就不用层层开大会,直接由生产队传达给广大社员群众就行了。

    小镇东方红大队第一生产队队长殷元中下午从县里回到生产队,立刻就到各家各户去跑了一圈,郑重其事地通知夜晚开全体社员大会,他要传达全国的干部会和全县的干部会的精神。弄得大家搞不清他究竟是参加了全国的干部会还是参加了全县的干部会回来。他是大队书记殷道严的侄子,说话向来喉咙粗口气大。

    事情毕竟不同寻常。人到得比平常要早些,也多些。疏疏落落地散了一仓库。仓库中间的横梁上用绳子吊着一盏桅灯。殷元中站在灯底下。他已经脱下了那件特地为开会赶做的铁灰色涤卡中山装,重新技上了先前天天穿的对襟黑棉袄。那上面凡是有边有角的地方,都露出了猪油渣似的絮团。

    “都来了,哈,那就开会,哈,这次开会,形势大好,哈,我队也跟全国一样”

    殷元中看上去瘦,脸跟刀削出来的一样。两只眼睛很亮。他把两个巴掌按在后腰上,肘子把破棉袄的后襟拱得老高,这使他莽莽长长的个子显得很精神。灯光把他的影子投到白墙上,使他这副样子变得巨大了。

    “首先,伙食是没有说的,吃了两天就包你屁眼流油,哈。害得老子拉了两天稀,哈。不过,也就只两天,哈”殷元中板着脸,一声接一声地哈着。

    在他脚前不远的地方,几个老儿在轮流吧着一管旱烟。一面嘀嘀嘟嘟:“国民党税多,共产党会多。”平常这时候,他们早就在被窝里窝热了。现在,他们却不得不在这接近半夜的寒气里硬熬。老儿后面是一堆一堆挨着坐的老表嫂。她们把纳鞋底的索子拉得呼拉响。有个被搂着的伢子忽然醒了“哇”地叫起来。做娘的连忙丢下鞋底,解开胸口,把一只米袋似的巨奶从怀中提出,哭声立止。夹杂在这些女人中间的,是那些壮年汉子,他们或者静静看定那桅灯,想着什么心思,或者仰面朝天,靠在谷箩之类的家什上轻轻打鼾。在这道男人和女人的屏障后面,是那些未及婚配的后生和妹子。他们在尽兴尽情地掐掐捏捏。突然有个妹子不晓得什么地方被着实捏痛了,忍不住“哎哟”一声尖叫,惹得正起劲的殷元中的传达中忽然加进一声断喝:“吵死!”然后,吵死的不再吵,传达的继续传达。然后,一只罪恶的手又悄悄爬进那尖叫妹子的棉袄底下。在这伙快活无比的人后面,最角落里,是队里最后剩下的两个没有回城的知青。他们打着手电在看书,准备高考。若是不来听传达,又怕到时候没有好鉴定。

    “娘卖x的,想干倒我,哈,瞎了他们的狗眼,哈。”殷元中一开口就滔滔不绝。关于四干会的伙食情况传达了一个多钟头,才说到大会结束时吃的那餐饭。那是最后的晚餐,大会允许上酒。殷元中大显身手,一连把好几个公社干部和大队干部拼得当场醉翻在桌子底下。

    “老子干脆把缸子丢落,换上大麻兜碗,哈,有种的你就上来”

    殷元中豪情满怀,做出一个戏台上亮相的姿势。

    “队长,讲讲生产吧。”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的副队长实在忍不住瞌睡,提醒说“快半夜了。”

    “生产,哈,我们要战天斗地学大寨,哈,”殷元中连脑子转也没有转一下,就接过了副队长的话“明天,哈,男的,锄草,哈,女的,搓索。哈,完了,散会。”

    仓库里一片乱响。乱响中,殷元中又补充交待一句:

    “搓索,哈,是搓草索,不是搓哈”他做了一个人人明白的手势,然后竟自笑起来。

    正走过他身边的几个老表嫂,于是举起手上的鞋底,去敲他的头:

    “骚牯,死骚牯,生儿子没有屁眼。”

    仓库外面,下着细雪。毕竟交春了,地气暖,雪一落到地上就化了。众人在夜半披雪归去,引起三五犬吠;有人忽然滑倒,引起笑声和骂声;然后是各家“吱吱扭扭”的关门声。

    四面暗暗的。雪下着。雪化着。

    再没有一点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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