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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余自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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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镇上另一个有些来历的人,是余自悦。

    余自悦祖上好几代,就在九江城站稳了脚跟。他们在最繁华的西门口立着个门面,叫“浔阳楼”袭用的那座早已不存的宋朝名楼的牌号,足见其自责。

    余自悦祖籍江西奉新。旧时称“广济挑子(剃头担);扬州堂子(娼妓);奉新厨子”奉新人在这赣北门户、水陆通行是很为老实巴交的江西老表争脸面的。当时,上下水凡经过九江的人,很少会有人不知道浔阳楼。就是没有进去过,那年深月久生出铜绿的牌匾,也是不会让人忽视的。

    但这浔阳楼却给余家带来了耻辱。

    余家的耻辱日在民国二十五年(他们特别记住了这个年号,而不是照新的说法叫一九三六年)。那天,从庐山的军官训练团了来了几位军官。浔阳楼见的头面人物甚多,来几个有身份的人并不为奇。但庐山军官训练团是蒋委员长亲自当团长,陈诚当的副团长。来的这几位气度也很不凡,这对浔阳楼实在是一次有历史意义的记录。(浔阳楼再显赫,毕竟茅房头上的绣球。小地方的门头再高,也高不过大地方的门槛去。)茶房(跑堂的)因此格外殷勤周到:请座,斟茶,上热洋帕子,呈菜谱,点水不漏。那时候讲究“一堂二菜”生意的好坏,先不先取决堂上的功夫。不似如今的许多国营店面,服务人员的脸一张张几近盾牌,仿佛自己是施主,顾客是乞食的。

    军官之一先点了“三鲜”

    “就一样?”

    “上了再说。”

    很快就上菜了。气腾腾冒着,油吱吱响着。

    “就这个?”

    军官们很庄重地坐着。

    “各位长官只管吩咐。”

    茶房躬躬腰。

    “就这个?”

    军官的话很金贵。

    茶房是个极灵泛的人,眼珠子转得飞快。却仍是不解其意。

    立刻就过来了堂头(堂上负责人),一看桌面,立刻就说:

    “就来,就来。”

    很快又次第上了两道“三鲜”:烧三鲜和烩三鲜。由堂头亲自端上来。

    原来“三鲜”有烧、烩、炒之别。上一道炒三鲜,自然不等于就是“三鲜”白马非马么。

    “就这个?”

    军官们的脸上仍是没有表情。

    “请吩咐吧。”

    堂头脸上堆满馅笑。

    “这就是你们浔阳楼的三鲜?能否指点一二呢?”

    “不敢。这是炒三鲜,用的是生鸡、腰花、鱼片;这是烧三鲜,用的是熟鸡、火腿、海参;这是烩三鲜,用的是鸡丸”

    “行了。”军官眼睛直盯着堂头“你们怕是有一点店大欺客吧。”

    军官生得白白净净,清清秀秀,很儒雅,不像个军人,倒像书生。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很有分量。

    堂头经的事多,心里很紧张,脸上仍从容:“不会的,不会的。浔阳楼从来童叟无欺。况且是长官们。”

    “那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鱼片?海参又在哪里?”

    正理论着,余自悦老子慌慌张张地从里间跑来,连连拱手:

    “对不起,对不起,各位请海涵。真是太不巧了,恰好店里缺货,鱿鱼、海参不凑手。海参就用鱼肚代了,鱼片本该用鱿鱼的”

    “那事先为何不说明?”

    “怪我,怪我。我没有向堂上交待。”

    “贵姓?”

    “免贵,姓余。”

    “你就是余老板?”

    “是的。”

    “幸会。”

    “莫客气。”

    余自悦老子小心地应酬着,让几位军官换了一张桌子。

    “今天我们几个是给这位做寿。我们是慕名来的。”

    “谢谢各位赏光,蒙各位抬举,我下厨,献个丑,请各位见笑。”

    “那好,难得余老板有这样的好意,这一回,寿星自己来点菜吧。”很儒雅的那位十分振奋。

    “要得。”一个四川口音的军官应声说“先来个‘炮打响牙城’。”

    余自悦老子睁大眼睛看着那位四川口音者,等着下文。等了一会,见那个人也在看着他,才意识到那个人刚才报的是菜名:

    “长官刚才点的是”

    “炮打响牙城。”四川口音很铿锵有力地又说了一遍。

    “”余自悦老子用力咽了一口。

    “怎么?”

    “能、能不能、请、请教一下呢?”余自悦老子鼻子开始发亮。

    “请教?”四川口音尖声笑起来“我要的这道菜,在我们四川可是家常菜哟。你这里到底是啥子名菜馆么?莫非我们走错了地方?”说着他很失望地看看同僚,指住那个儒雅的军官说:“你带的啥子路么?”

    那个军官缓缓站起来:

    “余老板,你们浔阳楼门面上写的可是‘笑纳东南西北客’的啊。在这九江城里,敢说八大菜系都来得一手的不就是你们浔阳楼么?”

    说话之间,先前一壶滚水似的浔阳楼已经寂静如庙宇。食客们都屏了声息,来观候这场官司如何着落。那年头,自己带只死苍蝇来塞在菜里,然后同店主闹事的并不少见,但那多是泼皮地痞所为。今天的这几位都是堂而皇之的人,他们的要求也都是正当的,并不是寻衅。

    余自悦老子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汗劈头淋下。

    “既然如此,余老板,我们不难为你了。”很儒雅的那位向同来的几位拱了拱手“今天是兄弟冒失了。很对不往诸位,走吧。”

    “不不,请留步”

    余自悦老子嗫嗫嚅嚅地嘟哝。

    那时候余自悦的祖母还在。她浑身抖得筛糠一般站在旁边看了半天,此刻竟颤巍巍地几乎要跪下去。事情是无论如何无可挽回的了。几位军官很庄重地整了衣帽,很庄重地鱼贯离开了桌子。那位很儒雅的军官走在最后。经过余自悦老子身边的时候,在他身边很轻、却让周围的人都听得见地说:

    “浔阳楼怕是要败在你手上了吧。”

    余自悦老子是个极要面子的人。第二天就摘了牌匾,接着就拍卖店面。“炮打响牙城”一炮就轰塌了矗立了几十年的浔阳楼。

    来接手的是后来的“绿杨村”老板陆传贤。

    二

    陆传贤原是余自悦祖父的徒弟。论起来,是余自悦老子的师兄弟。

    那时候有两种学徒:一种是“容师学徒”徒弟从属的是老板而不是师傅,师傅离店,学徒并不随从,别人认的也只是招牌,称作“某某店的徒弟”;一种是一敬师学徒一,徒弟从属的是师傅而不是老板,师傅受雇,被辞或告退,徒弟随之去留,一股称作“某某师傅的徒弟”敬师学徒拜师的头一年,赚的工钱全部归师傅,第二年才能得到一小部分,第三年得一股。三年满师后即可依身价出卖,哪家店要雇,并出的工钱高,可以离师去受雇。自然也有讲情义的,哪里也不去,一直跟着师傅。

    陆传贤在浔阳楼跟余自悦祖父当敬师学徒的时候,余家待他极厚。浔阳楼鼎盛殷实,手头本来就比别家要宽绰得多。店员分“外偿”(小费),别家最好的七天一份,浔阳楼则是五天一份,一般每份都有四五块银元。(浔阳楼店大,来的多是贵客,给的外偿也多。)陆传贤在厨房里学徒,起先做的自然是下手。但是客人以酒烟钱、烧火钱、牙祭钱等名目送来的红包,他跟其他师傅一样得份。他嘴甜,手脚勤快,很得师傅欢喜。另外——余自悦祖父看出,陆家怕不是等闲之辈,有朝一日,在这小小浔阳城,是一定要非同小可的。他确切晓得,陆家一直在暗里做着烟土生意。浔阳楼差不多等于浔阳城的中枢,浔阳城里的什么事这里不知道。

    陆传贤三年满师后即拜别师傅,离了浔阳楼,并且果然不久就另起了炉灶,立了门户。

    余自悦祖父在的时候,两家的走往还十分之密。陆传贤人前人后把师傅吊在口上。逢年过节,便早早用轿子把师傅接过去坐上首。

    陆传贤开的“绿杨村”一起手店面就极轩昂,整个九江城里,除了浔阳楼,再没有一家高过它的屋脊。然而派头归派头,绿杨村除了一副暴发户的盛气,其名声同浔阳楼还是决不能相比的。无论是场面上的交际还是店堂的功夫,陆传贤也还少不了浔阳楼的提携指点。

    余自悦祖父谢世之后,两家才日渐疏远。陆家的气势眼见得像发酵一样一天天膨胀。绿杨村之外,陆传贤的其他几个兄弟分别开了布庄、南货行、洋货行。陆家的喉咙,在这个小小城里是日益地响起来。渐渐传出风声,他们想把西门口一带的房产成片买下。这其中并没有排除浔阳楼。

    陆家人自己倒是没有公开发表声明。陆传贤每见余自悦老子,还是一师兄,师兄”的连喊不已,鞠躬如也。

    浔阳楼摘下牌匾不久,余自悦老子就打探明白,那伙丘八中很儒雅的那一个,是陆传贤一个远房姑姑的儿子,陆传贤喊作“老表”

    事情是再明白不过的了。余自悦老子后悔性子太急,却也来不及了。于是羞愤交加,病了好长时间才爬起来。等爬起来时,先前一个壮壮实实的汉子,已经成了一个耳聋眼花,毛发花白的老头了。

    拍卖了浔阳楼后,他们迁到了九华门。地方虽然偏了些,却也是一个人货集散的码头。门面小了,也不再叫浔阳楼,改名九华饭庄,但食客们是晓得好歹的。毕竟烹饪世家,名扬遐迩,就是想躲也躲不掉。

    余自悦老子闭了浔阳楼,随即就辞了当地餐馆业同行工会会长的职。不过同行们十分仁义,一直到他辞世才重排座次。依实力,依辈份,绿杨村老板陆传贤坐了头把交椅。九华饭庄少老板余自悦排行第二,为副会长。二十出头的余自悦坚辞不受,陆传贤死死揪住他的袖子,十分恳切地说:

    “侄子看来是不服师叔了,罢罢,那就还是你坐上首吧,我来给你做下手。”他这样说,余自悦倒不好不受了。

    但是余自悦心里明白,一山难容二虎,同行本是冤家,陆传贤这样的人,哪里会轻易放过他。

    三

    解放军进九江城是在五月。四月间久雨不住,山洪陡下,九江城的内湖内河都泛滥。长江水位猛涨。水势虽非罕见,但当时临江没有堤防,最闹热的西门口仍旧马路上撑船。地势低洼的九华门一带,水更是从窗户流进流出。凡烟火店铺都开不得业,灶没在水面以下,锅都吊起来了。

    上半夜,余自悦被叫店的声音唤醒。

    “余掌柜在吗?”

    是北方口音。

    “哪个啊?”

    阁楼上的余自悦听了好久,才不情愿地应声。

    “对不起,打扰您了,大掌柜的!”底下的人明显的很是欢喜“咱是解放军。”

    “嗬哟,莫怪!”余自悦一跃而起,却被老婆的胳膊妨碍住了。底下的人见楼上又没有了动静,以为变了卦,又“掌柜的,掌柜的”一连声喊起来。

    “怠慢,怠慢。”余自悦好容易把一颗乱糟糟的头伸出了阁楼的小窗洞,一眼看见来人立在齐腰深的水里,失声喊起来“唉呀,该死该死。”然后就两只手提着裤子跑到吊楼上来:“快请上来,快请上来。”

    “不客气。”那人说,昏暗中看不清他的眉眼,只隐约见到一道白白的牙齿“跟您商量个事。”

    “什么事?”

    “劳您大驾给做些馒头。”

    “做馒头?我已经”

    “我知道。”那个人显然晓得余自悦要说已经关了好几天店门之类的话,连忙接口“部队已经一两天没有进口熟食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您这儿,您可说什么也得帮咱想想法子。”

    几乎是求救。

    九江是和平解放的。解放军还没有过江,驻扎九江的国民党军队就跑了个燕儿飞。虽说没有打仗,但几万大军经过长途跋涉,原以为过了江南,进了城市,至少可以好好地饱顿口福,没有料到局面如此严重。由于涨水,城内桥梁炸毁,城外公路阻断,粮食煤炭供应不上,市场物质紧缺,一些投机分子囤积居奇,大多数熟食店竟都灭了烟火。后勤供给一时成了困难。

    余自悦略怔了怔,很快地说:

    “没得话说,我来。”

    那一夜,他也没有顾上喊伙计,自己同老婆在店堂里把几张祖传的大八仙桌拼起,上面铺了砖块,再架上两只极大的空油桶当炉子。到天亮,竟做了十二只面粉袋,每袋面粉净重是五十斤。蒸出来的馒头堆了一小划子。

    头天夜里来找余自悦的那个军人又是敬礼,又是作揖。他当下就要随部队开拔,来不及作更多表示,除了留下银元,还留下一纸证明,说到时候再由地方新政权来嘉奖。

    四

    当时那许多店铺停业,涨水固然是个原因。但若是一定要升烟生火,也不是办不到。主要是许多人临着这个世道变迁,改朝换代的骨节眼上,要等一等,看一看。当时,潜伏的特务及土匪、流氓还在不时鸣枪惊众,散布种种谣言。九江市民的刁原是最有名不过的。有道是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三个湖北佬,当不得一个九江佬。此言不谬。他们自己也认可,时常聊以自嘲,甚或据以自傲,颇视作殊荣的。长江中游的这个上下水码头,小是小,却有些名气。灌婴的浪井,周瑜的点将台,小乔的梳妆楼至今有迹可寻;李刺史留贤名桥,白司马闻琵琶处,宋押司题叵诗壁,近期就要修复。考察此地民风的形成,自然不可不与此相联系:地方卑小,见的世面却多而且大,由不得人不圆滑善变。

    余自悦后来真的受了嘉奖。但很长时间,他心里老大不踏实,打了好久的鼓。本来他一个生意人,做饭吃饭,别人争天下,夺江山,风起云涌,龙腾虎跃,与他何干?站在黄鹤楼望翻船也就罢了,可是那一夜他那十袋面馒头做得惊天动地,风头是大了,后路却没有了。天有不测之风云,共产党成不成得了气候,哪个晓得?显见是有人在暗里要扯他下水了。要不是有人点水,那个北方垮子怎么能在快半夜的时候指名道姓地找到他门上来呢?

    日子长了,余自悦的心才渐渐宽了下来,又渐渐证实了那个点水的,没有出他所料,正是绿杨村老板陆传贤。

    解放军打听到陆传贤是当地餐馆业同行工会会长去找他的时候,他歪在床上,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他告诉解放军去找副会长,走哪条路,拐几个弯,何等门面等等,介绍得极其详细。并且特别说明,余自悦老婆的白案是本地绝手,本地像她那样的把式,决没有第二个。找别人都怕解决不了问题,只有找余自悦夫妇。

    陆传贤话说得很绝,钉了钉子,还拐了脚。原是想陷余自悦于困境,然而世道却不像陆传贤估计的那么悲观。解放军如风卷残云,天晴得很正很稳。余自悦建国前就成了共产党的功臣,陆传贤反而成全他了。

    陆传贤心里酸溜溜,脸上还是嘻嘻笑。血气方刚的余自悦一见到这张脸就作恶心,恨不得像捏面一样捏一把。

    五

    余自悦长得矮矮挫挫,像个石礅,窄脑门,细眼睛,嘴大下巴阔,样子很蠢。没有事的时候,他总是耷眉合眼,别人都以为他在打瞌睡。骑在自行车上,他也是这副样子。不过,不管路上有多少人,只有别人撞他,他决不会撞别人。有一回,他骑车从集市上过,绕过了一个大箩筐,没有想到箩筐那边一个乡下小女孩在地上铺了块布,布上放了好几堆鸡蛋。刹车是来不及了,他也就直接骑过去。周围的人都惊叫起来。到头却发现是一场虚惊:余自悦的车轮从几堆蛋中的窄缝中虬曲绕过,除了在那块布上留下车胎印子,一个蛋也没有撞破。

    别人后来就晓得,他打瞌睡的时候,正是打各种主意的时候。他整天打瞌睡,也就整天在打各种主意。他眼睛闭着,却比睁着眼睛的人还看得清楚。

    余家的家业和技艺,在他手上是大大地发展着。

    他改了许多祖传的老规老制:九华饭庄在本地头一个实行先吃后付账;把一贯的五成利改为三成利。很放得开。

    他不自大,不关起房门看老婆。有过路的同行或是精于此道的食客,只要被他察出,他都主动上前讨教,甚至千方百计地把人弄到灶上示范,并不怕影响自己的声誉。那道置浔阳楼于死地的所谓“炮打响牙城”他很快就弄清了原是极简易的货色:宰鸡十只,以脯肉做丸,灌入鸡颈皮筒中。先用佐料渍过,再用滚油来过,然后用文火爆出。吃时后一丸打前一丸。如此而已。在余自悦这里,九华饭庄的菜谱,比浔阳楼扩大了几近一倍。

    他还善于发明。此地饮食业五十年代初就有了冷库,那就是余自悦自己制造的土冷库:砌个石池,其中放满冰块。比起挖井(那时候一般利用深井保鲜冷藏)和用冻粉之类作汤包馅料便当得多,味道无疑也好得多。

    到了新社会,年纪轻轻的余自悦又因为有功而十分的吃香。

    这就难免惹起同行妒嫉。最妒嫉的自然是陆传贤。

    解放之初,城里面当年凡跟共产党为敌的达官贵人跑的跑了,提的捉了,杀的杀了。为政策所宽容的有钱人也大都做了缩头乌龟。新上台的共产党大小干部实行的是供给制,绝少有人上馆子奢侈。像绿杨村、九华饭庄这样的上等餐馆,生意一时便见清淡。

    绿杨村干脆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是开门营业,也只是弄个二流师傅应付着,哪个也见不到陆传贤的照面影。开会(那时会很多)只要能捱他就尽量捱着不到,不是“病得爬不起来”就是“走人家了”不在屋里。实在捱不过,他来了,却奄奄的像发了鸦片烟瘾,一张脸牙疼似地蹙着,像晒干了的枣子。一开口,先是慷慨激昂地谈一通认识:共产党如何如何英明伟大,他们自该如何如何效力报答。等说到实际问题,比如捐献、纳税的时候,便一迭声地叫苦连天,仿佛不是他该捐献、该纳税,倒是爱民如子的政府该给他救济。

    这时候,余自悦就在一边打着瞌睡。但是陆传贤在他眼里就好像一丝不挂。他甚至看得清陆传贤说话间咽下去的一口痰怎样从喉咙流进胃里,又怎样从胃里流进了某一截肠子。陆传贤无非靠的两手:一手叫苦叫穷;一手私底下打他余自悦的报告,把九华饭庄的营业额跟吹猪尿泡一样吹起来。他连陆传贤打几回报告,一回用了几张纸都估得出来。但他不动声色。犯不着。

    轮到他表态,他说得很简单,只亮出几个数字:比如,给抗美援朝捐献飞机大炮,他出多少钱;这个月或这个季度他交多少税等。这些数字常常使满座惊讶,让同行的牙缝像蛇一样抽凉气。陆传贤则给他对照得脸色发青,像霜打蔫了。

    应当承认,那时候的政府工作人员,有些人热情很高,却经验不足。余自悦报的数越高,下一次核定税收的时候,数额也就提得越高。加上陆传贤不断让人匿名揭他的底,几个年轻的税务员就更觉得心里有数。余自悦也就听任水涨船高,从不皱眉,也不申述实情。税是按月抽一次;每季又将三个月的数累计起来抽一次;每半年又将两个季度的数累计起来抽一次。爬梯子一样越爬越高。余自悦每次都爽爽快快,而且每次自报的数额都比上次增加。轻松得就像马戏团变魔术的一样。两年之后,他变卖尽了余家祖传的几乎全部家当,一应银、铜、锡、铝餐具,老婆陪嫁的细软,直至儿子脖子上的金丝箍儿,都一律没有留下。九华饭庄宣告破产,只剩下一幢空屋壳子。

    七

    余自悦等于自己拆了自己的台。但是他拆得心甘情愿。他有他的想法。当时九江城有一个先前开纱厂的资本家把所有的产业都无偿献给政府,结果做了副市长。这个副市长是统战对象。余自悦要比他做得更彻底,要做无产阶级,那是依靠对象。

    不过,他想彻底,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别人并不那么彻底地相信他的彻底:余家渊源深远,岂是一两年能倒卖干净的?哪个晓得九华饭庄夹墙里、地窖下埋了多少家私?余自悦只怕拔的是九牛一毛呢。

    余自悦听了这些风言风语,也晓得陆传贤怎样作祟,并不辩,依旧打他的瞌睡。

    冬天的一个刮大风的夜晚,九华饭庄(其实已不是饭庄了,只是余自悦一家的居所)忽然起了火。鼓噪着来救火的人,亲眼见到余自悦一家人只穿着单褂单裤从烟火里跑出来。

    九华饭庄烧作一片废墟,再无神秘可言,再也无可猜测。余家人只捡了几条命。他们弃了那块不祥之地,由政府安置,住进了一处公房。

    事后反复查证,最后得出结论,说是由墙外不知谁放的焰火飞落到九华饭庄灶间后院的柴草堆上,引起了祝融之灾。其实真正失火的原因,只有余自悦自己清楚。因为火是他自己点的。

    余自悦自己到劳动部门登记,进了国营棉纺织厂,推纱筒子。

    真正成了无产阶级的余自悦同不法资本家作了坚决斗争。“三反五反”他向有关部门交了一份请人代写的状子,把陆传贤的发家史,其现有财产数量,可能偷漏税款的数目,以及他仍然私藏烟土的罪行,罗列得极详实确凿,与后来调查的结果几无差异。

    陆传贤作为本地最大的“老虎”之一,若干年后死在监狱里。

    余、陆两家几十年的冤孽就此了结。

    绿杨村改名工农餐厅,成为国营企业。市饮食服务公司三番五次动员余自悦重回旧地掌厨。余自悦生死不肯,好马不吃回头草!实在奈不何,他通过一个亲戚介绍,调到庐山上的一家小工厂就业。庐山当时属省政府直接管理,九江市管不着。工厂在山上的一个峡谷里,附近没有什么经过开发的风景点。他似乎是想从此隐姓埋名,超脱尘世。

    八

    陶渊明做隐士,李太白求仙道,早已是陈年往事了。如今的庐山,像余自悦这样的人怎么藏得住?没有几天,周围的人就晓得了余自悦的来头。有人就问,丢落了许多产业,荒疏了祖传手艺,不后悔?

    后悔什么呢。余自悦一副轻飘飘的样子。旧社会开馆子叫做“勤行”草木行当。早上栽树,晚上乘凉,不消资本,也无人作保。三教九流,属下九流;七十二行,没有“勤行”“勤行”本是光棍行,光棍是梁山,梁山是一百单八将。余自悦说这些其实是自觉自慰,等到身边无人的时候,面对山壁深壑,把往年的事想起,不由得沸泪横流。

    后来发生的变化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有一天,有个人突然钻到山沟里来找他。这个人让他重投了一次胎。

    不是别个,就是一九四九年五月那个夜晚找上门请求余卧说做馒头的解放军。

    “是老孟?!”(那个人姓孟)

    余自悦很兴奋。老孟使他想起自己的功勋。

    “大掌柜的,你怎么钻到这里来了。”

    “如今我不是老板了,是无产阶级。”余自悦声音有些暗哑。

    “跟我走。”

    老孟不由分说地拉他走。当年他只是一个连队的司务长,如今是当地交际处的一个负责人,他刚从部队转到地方上来。他分管的是吃喝,工作一定下来他就想起了余自悦。

    余自悦出山后的经历很是辉煌。不光他这一生世说不完,就是他的后人也要世世代代铭记下去。

    自然是重操旧业,但远远不是九华饭庄以至浔阳楼可以相比了。

    九

    那些年,余自悦见过几多大人物,连他自己也颠颠倒倒地算不清。中国的四大名旦,程砚秋之外,梅兰芳、尚小云、苟慧生都领教过他的手艺。省里来的头,如果不是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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