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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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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继母听见门声,醒来,轻轻问:“是你吗?”

    宇宙过去握住她的手“是宇宙。”

    继母点点头“放学了,今日几件功课,要测验算术没有,物理科镜子折光或反光问题读熟一点。”

    “知道。”

    看护出来“张小姐你来得正好。”

    宇宙看着她。

    “重返医院的时间到了。”

    宇宙心里澄明。

    “我叫救护车。”

    “请他们不要响号。”

    继母轻轻说:“宇宙,今天中午吃了什么?说给我听,老师可有难为你们,几时发成绩表?”

    宇宙把继母搂在怀中。

    看护完全知道该怎么做,她说:“关先生全吩咐过了。”

    私人病房静寂舒适,医生一看病人,诧异地说:“拖到今日,真不容易。”

    不多久,病人已经沉睡。

    医生说:“她不会再醒,你可以先回家去。”

    宇宙不舍得离开,她在候诊室踱来踱去,身上仍然穿着纱裙戴着宝石,只不过罩上件运动衫。

    一个年轻医生走过,给她一杯咖啡。

    “是什么人?”

    “母亲。”

    “啊。”他也无话可说,走开了。

    深夜,看护出来,宇宙跳起。

    “关先生找你,你不如回家去。”

    她摇摇头“我在这里等。”

    “不一定是今晚的事。”

    “过了今晚再说。”

    宇宙在长凳上睡着了,梦见在一艘船的甲板上追逐游戏,她在追一个同龄男孩,忽然跑到走廊,往下看,见到父亲及继母坐在露天泳池边。

    案亲抬起头来,与宇宙打了一个照面,他头发被风吹,有点凌乱,身穿风衣,手里握着一只橘子,正想剥开吃,继母就坐在他身边,比平时年轻。

    宇宙停下脚步,正想叫他们,有人推醒她。

    宇宙睁开眼睛,是看护。

    她轻轻说:“过去了。”

    宇宙坐起,不出声。

    这时,关宏子匆匆赶到。

    五短身段的他急步时有点滑稽。

    他看到宇宙坐在一角,整张小脸像浸在眼泪中。

    他坐到她身边“回去吧,这里有我。”

    宇宙仍然不愿动。

    “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冰美贞也赶到了,她穿着吊带裙站在一边与医生说话。

    医生诧异且唏嘘“你们自宴会赶来?”

    是,滑稽可悲的人生,一边办喜事,一边办丧事,七楼是产房,地库是殓房。

    “我陪你回去,宇宙,你已做到最好,你已尽了责任。”

    必宏子挽起宇宙。

    宇宙努力吸进一口气,用力站好,一步步走向医院大门。

    天边露出曙光。

    避家下车来,取出一条大披肩,搭在宇宙肩上。

    宇宙走近郭律师,把披肩转赠给她。

    她踏上关家车子,往家门驶去。

    已经有工人在收拾继母遗物。

    “张小姐,可有什么吩咐?”

    宇宙摇摇头。

    “那么,全部送到慈善机构。”

    宇宙点头。

    避家说:“张小姐回丹桂路休息吧。”

    宇宙回到自己的居所,再也走不动,把晚装鞋脱下,发觉双脚红肿。

    佣人连忙找来浴盐葯膏。

    她靠在沙发上发獃。那是一个艳阳天,一室日光,郭美贞换过衣服,下了妆来找她。

    “关宏子说,如果你不介意,讣闻上他想以女婿身份出现,那样,比较体面。”

    宇宙想一想“我继母会高兴。”

    “我去照办。”

    “郭姐,你对我真好。”

    “真正对你好的是郭宏子,我只不过是一名听差办事的员工。”

    宇宙别转面孔。

    她坐在沙发上就睡着了。

    醒来,脚肿消除,轮到脸肿,浑身发出风疹块。

    她用丝巾罩着头脸防敏感。

    必宏子问医生:“没大碍吧。”

    “不怕,三两天内会消退,我建议你们出去旅行,你也看得出她是受到强大精神压力之故。”

    必宏子犹豫“工作方面”

    “工作长作长有。”

    “医生你说得对。”

    饼几日,宇宙脸上的肿块退下,可是面颊上有一圈隐约红印,像是被谁大力亲吻留下的胭脂。

    她与继母话别。

    仪式做得十分周到,在教堂举行追思礼拜,不设瞻仰遗容,雅致石碑采用淡黄色大理石。

    宇宙知道继母会得喜欢。

    她轻轻向郭律师道谢。

    冰美贞指一指关宏子,宇宙走到他面前,鞠躬再谢。

    必宏子转过头来“宇宙,我们出去散散心。”

    “郭姐也随行吗?”

    “她另外有事要做。”

    宇宙走到数百个花篮前坐下,已经恳求亲友捐款到癌症基金,可是宇宙不认识的人仍然礼到人到,猜想都是关宏子的朋友。

    庄家欣来了,坐在宇宙身边。

    “你总算放下一件心事。”

    宇宙点点头。

    “你们终于结了婚,”家欣说:“却从来不感激我这个介绍人。”

    宇宙不出声,无论在什么时刻,家欣都只想着自身,真幸福。

    “关丽子来了。”

    宇宙连忙去招呼她。

    那边,关宏子与郭美贞商议公事,完了她轻轻说:“恭喜你俩。”

    必宏子语气有点遗憾“这几天我一直坐在她身边,她有时平静,有时哭泣,我的肩膀一直在等她,可是,她并没有靠上来,我多么失望。”

    “不怕,你们即将去坐船,有许多相处时间。”

    “我只订了一间套房。”

    “两个人休息也已足够。”

    这时,庄家欣走近“宏子,用什么谢我?”

    必宏子想一想“你再次结婚时我一定来祝贺你。”

    家欣很高兴“你自己说的呵。”

    他坐到她身边。

    必宏子说:“你家花园有一座亭子,亭子里有张乒乓桌子,记得吗,我最近学打乒乓,涸萍功夫。”

    家欣很坦白:“我很少去大宅,我不记得了。”

    必宏子笑,拍拍她肩膀,说:“忘记最好。”

    “听说丽子很快会再婚?”

    “对象是公司里的一个会计师,年轻有为,婚后会外出自立门户,宇宙尽力支持。”

    “得到你的祝福?”

    “百份百。”

    “宏子你总是那么专制: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若不是怕你这个脾气,我一早追求你,哪里轮得到张宇宙。”

    必宏子看到宇宙在那边与丽子讲话。

    丽子显得心平气和“原来,大哥什么都是对的。”

    宇宙有点吃惊,小丽语气甚至有点愉快,可见她心已死,现在只要能过日子,她愿意迁就。

    “丽子。”她握住她手。

    “宇宙,你对我很容忍,我们会相处融洽。”

    “丽子,日子会更好。”

    “你也是,请节哀顺变,我先走了。”

    丽子随保姆离去。

    在大哥的悉心安排下,她又恢复了千金小姐身份。

    必宏子全盘胜利。

    很难说他是对是错,如果他手段宽松一点,那人会一直尽量讨丽子欢快,无知的她到今日仍然会很快乐。

    也因为宏子的铁腕,关家的金钱损失减至最低。

    宇宙自教堂回到公司,没想到碰到一个人。

    那人是关量子,身边有个女人,中年、浓妆,推他一下“说呀。”

    宇宙看着他俩。

    必量子对女伴说:“你先回去,我会对大嫂说话。”

    女伴很不放心,可是没有选择,只得离去。

    “宇宙你好,你继母的事,我听说了,今日遇见你,我运气很好。”

    宇宙不想抢白他,那样做已经没有意思。

    量子看上去有点憔悴无奈。

    宇宙这样劝:“对于一些不合理要求,你或许可以考虑拒绝。”

    量子忽然呜咽“什么叫合理,什么叫不合理?那是我的女人,小小一点要求,不过是两个女儿升大学费用,我都不能帮她张罗。”

    “那不是你的女儿。”

    必量子炸起来:“那又何尝是他生母,那甚至不是你的生母,可是场面似国葬,他自己什么都可行,弟妹像乞丐,仰他鼻息。”

    宇宙不出声。

    半晌,量子说声对不起。

    宇宙拿起电话,同会计部讲了几句。

    她轻轻说:“你知道我亦无权无金。”

    量子冲口而出“比我们好多了。”

    饼一会,会计部女职员情宇宙签收一张现金支票。

    “我只能动用这些。”

    “宇宙,我感激你。”

    “回去吧。”

    “上次”

    “我不记得了,你还提来做什么,我不过是慷他人之慨。”

    “谢谢大嫂。”

    那女子并没有离开,她在电梯大堂等他,关量子马上把支票奉献上去,那女子笑了,在血红唇膏映影下,牙齿显得更蜡黄。

    他看中她什么,也许永远无人知道。

    必宏子又看中张宇宙什么,亦不为人知。

    都会里有那么多大眼睛女郎,他为什么单单爱上她。

    宇宙到公司来是为着别的事。

    她到人事部查问:“陈应生与苏群英此刻在什么地方?”

    职员一查,语气怪羡慕:“他们两人今日在夏威夷大岛观赏基露威亚火山。”

    “几时回来上班?”

    “关先生给了长假,还有三星期假期,然后两人直接驻波士顿分公司,暂时不回来啦。”

    “几时批的假?”

    “上月十三日,那碰巧是一个星期五。”

    真巧,宇宙心中想,正是她最后一次见陈应生翌日。

    “什么时候定的飞机票?”

    “飞机票由我经手定,比较仓猝,十二小时内取票,故定了头等。”

    一定要不惜代价把陈应生撵出去,叫苏群英押他走。

    “宇宙在那边,真有一间分公司?”

    “北美洲东岸,多伦多与波士顿都有分公司。”

    “谢谢你。”

    “关太太可要与他俩联络?”

    “不用了。”

    宇宙寂寥地离去。

    她全明白了。

    从头到尾,关宏子控制着一切。

    这是宇宙同情量子与丽子的原因吧。

    他们都是贱骨头,有时,情愿自己闯的皮开肉烂,也不愿受智慧老人掣肘。

    第二天,丽子约宇宙和下午茶。

    她又搬回家住,身上穿着最时髦的小缎袄,把佣人支使得团团转:“速把玫瑰果酱取来”“面包切得不够薄,再做一次”“这一角阳光好,把盆栽搬过去”

    一切恢复正常,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丽子的新男伴,好脾气地坐在一角,微笑不出声。

    一会摄影师来了,丽子拉住他们一起拍照。

    最后她遗憾的说:“他们都说我一点也没有变,唉。”

    宇宙附和:“是,不老的丽子。”

    丽子忽然压低声音,偷偷问宇宙“没出世的胎儿,可否算人?”

    宇宙一怔,心中恻然。

    丽子什么都忘记了?不见得。

    她很小心地回答:“医学上来说,出生才是一个婴儿。”

    “为什么我在梦中见到我的孩子?”

    宇宙鼻子发酸,她缓缓答:“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一连好几个晚上她都来找我:小女孩,圆脸,穿玛丽珍黑色漆皮鞋,很可爱,拉住我不放。”

    丽子的声音急促紧张。

    “丽子,我陪你看心理医生。”

    这时,丽子静下来,秀丽的面孔恢复原状,她微笑“那种创伤,宇宙,无论看什么医生,都不会痊愈。”

    “那么,给你自己一点时间。”

    “宇宙,从前我看这个世界,天蓝,风绿、阳光金光闪闪,真是美好,现在,天地全不一样,它失去所有颜色。”

    宇宙忽然说:“我明白,丽子,我全明白。”

    “不,宇宙,你不明白,世上没有比失去孩子更悲惨的事。”

    宇宙握紧丽子的手。

    她的新伴侣在一角打电话,语气激烈,像是在争论一笔定金,丝毫没发觉丽子情绪上变化。

    茶已经凉了。

    宇宙告辞。

    丽子送她到门口“有空时时来看我。”

    “几时搬到新居?”

    “大哥说住大屋最好,有人照顾。”

    宇宙点点头,驾车离去。

    晚上,与关宏子吃饭,大桌子,只得两个人,有点冷清。

    他乐观地说:“将来有了孩子,自然热闹。”

    宇宙不出声,他在说别人的事吧,她不想加插意见。

    “你与量子丽子的关系良好,值得庆幸。”

    宇宙不出声。

    “会计部说你出支票给量子。”

    宇宙说声是。

    “你很清楚,这些钱其实全丢到坑沟里。”

    宇宙开口:“那么,你当我有这个不良习惯好了,包涵一下:我烟酒赌全不来,又不嗜华服珠宝名车,也全无亲友,我只喜欢扔钱进坑沟。”

    “这不是一个好习惯。”

    “比四十八小时坐在牌桌上的女人好得多。”

    “与我说话,不必赌气。”

    “我只是说出真实感受,如果你不能接受,我大可更改语气。”宇宙看向窗外,用伪装甜腻假得叫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说:“今天天气真好,我们出花园走走。”

    “停止。”

    宇宙又沉默下来。

    “明天我们上船,你收拾行李吧。”

    “是,关先生。”

    丽子快成为疯妇,他丝毫不关心。

    第二天中午到了船上,行李搬进套房,宇宙顺手关上门,她根本没想过要与关宏子住同一单位。

    必宏子觉得无趣,他打电话给她:“公司有要紧事,我不能完成这次旅程。”

    宇宙一听,心花怒放“你不能去,那我也不去了。”

    趁船还没有开,马上上岸,行李全丢在舱里。

    必宏子受了气,话都说不出来。

    结果由相熟船长亲自把他们请上船,温言相权。

    船终于开航。

    两个人打过仗受了内伤似的,一人一间卧室,关着门睡觉。

    睡醒了起来,见对方还关着房门,于是略进小食,继续再睡。

    到了第三天,问船员:“船驶往何处?”

    “关太太,第一站是夏威夷大岛。”

    宇宙这才知道,原来他们前往夏威夷。

    “可以上岸吗?”

    “自然可以,关太太,船将停泊一日。”

    她拨电话回宇宙人事部“请问,陈应生与苏群英仍在夏威夷大岛?”

    “关太太,他们住在一间酒店式平房,在蒙湾拿路三百号,很容易找。”

    “谢谢。”

    “祝关先生与关太太旅途愉快。”

    宇宙问柜台要蒙湾拿山庄电话,服务员笑答:“关太太,那处与世隔绝,故意不设电视电传设备,除非有紧急事故。”

    宇宙向往,呵真是度蜜月最佳去处。

    “关太太,我们可以特备司机车子送你前往。”

    “很好,船一抵码头我就出发。”

    “关先生的双眼过敏好些没有?”

    “他眼睛有事?”

    “他忽然对阳光敏感,医生嘱他全程戴上墨镜。”

    宇宙实在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她这样说:“他不习惯放假。”

    宇宙趁精神略好便淋浴梳洗,打开行李,换上衬衫长裤。

    她留言给关宏子:“我上岸观光。”

    清晨,露水未干,司机用吉甫车接她,献上蛋黄花来,岛上设备先进,本是旅游胜地,却仍然可爱伪装成原始森林模样,处处都是原叶翠绿植物,像是随时会滴出树汁,蝴蝶合着翅膀伏在叶底睡觉。还没有醒来。

    他俩醒来没有?

    “关太太,潜泳班已经开始,可要参加?”

    宇宙摇摇头。

    “那么到火山国家公园参观?”

    “稍后吧。”

    车子缓缓向前驶。

    一路上花香扑鼻,鸟啼不停,像世外桃源,可是,即使如此良辰美景,孤独地一人来到,也没有味道。

    车子停在一组平房前。

    “这组度假屋,每间都有私人泳池。”

    “我找陈先生太太。”

    “那是第十五号。”

    “我自己去拍门。”

    “关太太,我整天都会在这里等。”

    “谢谢你。”她给他两张钞票。

    宇宙找到第十五号,只见旅舍根本没有关门,棘杜鹃与大红花直探出头来。

    门前一列十来株两人合抱的大影树,伞状树顶开满红花,不停巴嗒落下。

    宇宙不想走了。

    这里大概就是天堂,或是成功装扮成天堂模样。

    这还不够,宇宙忽然听到一阵清脆儿歌声,他们这样唱:“哈拉威,莫哈拉威,乌拉哈拉威。”

    宇宙沿着小路走到一块草地,眼前一亮,只见一道千尺瀑布似新娘面纱般自悬崖挂下,落入湖中,一群孩子就在湖前边草地起舞。

    他们不论男女,款摆着草裙,伸出手,像海水波浪柔软拨动,一时反,一时正,充满喜悦,招呼来客“莫哈拉威”

    宇宙轻轻一步步走近。

    她看到苏群英与陈应生站在孩子们当中,也在学跳土风舞,似模似样。

    他们笑个不停,腰身都直不起来。

    这种笑声,直到他们八十岁,记忆犹新,永远不会忘记。

    忽然苏群英看到宇宙,她不相信眼睛“宇宙?”

    宇宙自惭形秽,她想即时退出,已经来不及。

    “宇宙,你怎么来了,也不通知一声,一起吃早餐。”

    他们三人走回旅舍。

    堡人已来收拾过,雪白餐巾,亮晶晶玻璃杯,厨子正为他们做蘑菇蒸蛋,人工天堂里什么都有。

    宇宙问:“好吗?”

    “很好,谢谢。”

    宇宙说:“这里没有通讯设备,人事部为何对你们行踪了如指掌?”

    陈应生笑“所有宇宙员工,体内均植入卫星追踪仪,上天入地,都跳不过关宏子法眼。”

    苏群英出声:“应生,别胡说,宇宙已是关太太。”

    陈应生一愣“呵,我不知,对不起。”

    宇宙连忙说:“我们尚未举行婚礼。”

    苏群英把一只大垫子替宇宙枕腰,斟上咖啡。

    “这菠萝蜜不错,你吃一些吧。”

    宇宙轻轻说:“你们结婚了。”

    苏答:“其实一切同从前一样。”

    陈应生笑:“这一辈子都由群英照顾我。”

    群英说:“我去看看飞机票安排妥当没有,明日我们起程到西雅图。”

    她借故出去。

    陈应生看着宇宙“你来找我?”

    宇宙一直想问这个问题:“应生,我们说好要私奔。”

    陈应生满头大汗站起来“宇宙,是我不好,天大担子,与你调笑嬉戏。”

    宇宙看着他“全不是真的?”

    “宇宙,你是聪明人,你也不过是与我玩笑,大家都二十多岁了,怎么可能,我银行存款只得七万三千多元,我连自己都养不活。”

    苏群英在他身出现“宇宙明白,她才不会怪你,你也该管管你那张臭嘴,别老对女性花言巧语,他昨天才问教舞的小女孩愿否嫁他为妻。”

    “那孩子才八岁。”

    苏群英笑:“二十年后我死了,她刚好接班。”

    宇宙由衷佩服苏群英,只有她才可以嫁给陈应生,她对他的宽宏大量,无比容忍,已经升华到母子一般。

    连消带打,她又一次帮他化险为夷。

    “宇宙,你会原谅他可是。”

    宇宙低下头微笑“我来同新婚的你们开玩笑呢。”

    “应生,你去看看行李收拾好没有。”

    他应一声,忙不迭出去。

    苏群英坐到宇宙对面“他这个人,走到那里,都是一个包袱。”

    “有你背他走,他真幸福。”

    “是我乐意负重,由我要求关先生让我们外调,关先生念在多年宾主,一口答允,你不知道理想工作多么难找,很多人愿意拿一条右臂来换。”

    “我该走了。”

    “关先生知道你来这里?”

    她的手提电话响,她听一下。马上说:“关先生找你。”

    找上来了。

    “请告诉他,我马上回转船上。”

    苏群英说了几句,挂上电话。

    “我送你。”

    “不用,我有司机。”

    “宇宙,你是我的老板的老板,有些话,我真不敢说。”

    “你请直言。”

    “应生这种人,替关先生提鞋都不配。”

    宇宙不出声。

    她经过睡房,发觉陈应生在整理衬衫。

    宇宙只想再看清楚一次,她走近,拿起其中一件,扬开,对牢阳光看个究竟。

    她问苏群英:“是什么颜色?”

    群英不知她为什么问,只答:“全部纯白色衬衫。”

    宇宙微笑着轻轻离去。

    旅舍里两夫妇如释重负,跌坐床上。

    “她竟跟了来。”

    “真没想到那么疯。”

    苏群英不由得拉下脸“你此刻追上去还来得及。”

    陈应生答:“那时我不知她是关宏子的人。”

    “你明知故犯,差些连我的饭碗都打破。”

    “以后都不敢再犯。”

    “关宏子会通行封杀我俩,叫我们接不到生意,找不到新工,你明白吗。”

    陈应生不再出声。

    “她为什么问衬衫是什么颜色?”

    “我真不知道。”

    宇宙沿小路出去。

    司机在喝椰汁,看到她,连忙把车子驶近。

    “回船上去吧。”

    看看时间,她才离船个多小时。

    必宏子在甲板上等她。

    “终于起来了。”她微笑说他。

    他怪不好意思“你想到什么地方,我陪你,大家都说穿上厚实鞋子看熔岩去。”

    宇宙不出声。

    “要不,包一只船去观鲸。”

    宇宙仍然没有回应。

    他终于说:“见到他俩,什么都问清楚了?”

    宇宙点头“他们很快乐。”

    “群英一直把他当弟弟。”

    有人招呼他俩“关先生,我们去美术馆看土著雕塑,一起走。”

    必宏子说:“去吧。”

    宇宙点点头。

    她却在旅游车上睡着了。

    必宏子用外套罩住她,坐她身边陪她。

    其他旅客轻轻说:“他对她像小女儿。”

    “又不见你对我那样好。”

    “不健康呢。”

    “嘘。”

    其余旅客自美术馆回转,发觉关氏夫妇已不在车上。

    他们也不在船上,他俩已乘飞机飞返家中。

    无论双方多么努力迁就,这次旅游始终失败。

    他们收到关丽子自杀身亡的消息,不得不赶回去。

    宇宙震惊,浑身颤抖。

    她经过许多难挨的时刻,都咬紧牙关挺过去,她甚至考虑与一个不相爱的人共度一生,使宇宙辛酸的是,她连抱怨都不敢。

    条件比她优秀百倍的关丽子对生命却毫无留恋。

    物伤其类,宇宙一路默默流泪,双眼肿得似核桃。

    必宏子途中不法一言。

    可是他的背脊明显佝偻。

    回到大宅,管家出来开门,她也脸色惨淡。

    警方人员在等他们。

    “关先生,关太太,请这边。”

    必宏子沙哑地问:“这里是现场?”

    “不,她到丹桂路去找人,管理员说稍后她在六楼平台跃下。”

    “找谁?”

    “找她的孩子,我们始终没找到任何幼儿,后来,管家说,那孩子没有出世。”

    宇宙紧紧掩脸,她是那样用力,眼球发痛,金星乱冒。

    “接着警方得到资料,原来事主自幼验证患有精神病,一直服葯压抑症状。”

    宇宙抬起头来。

    她还是第一次得知这个事实。

    “死因无可疑,请你们办理手续。”

    必宏子站起来“我马上去。”

    宇宙说:“我陪你。”

    她以为他会推辞,可是这次他马上答:“那太好了。”

    他脸上全是皱纹,老了十年。

    两人不眠不休,换件衣裳,打算出去。

    避家把有关文件找出来给他们。

    宇宙忽然问她:“你一直知道。”

    避家点头“我自小看着三小姐长大。”

    这是宏子一直把她当小孩般严加看管的原因吧。

    不是他专制,而是怕丽子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

    宇宙在该刹那知道她误解了关宏子。

    她淋浴包衣随他出门。

    必宏子坚持要见到小妹,整个程序简单肃穆,宇宙紧紧挽着他的手臂。

    铁汉如关宏子也似乎站不稳。

    回到家中,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避家轻轻说:“你劝他吃点东西,你劝他会听。”

    他怨恨自己没有看好丽子。

    “不管他事(原文),他已尽了力,为着丽子,每个人恨他,他又不能告诉全世界:丽子精神不健全。”

    随后,律师们来了。

    冰美贞找宇宙说话。

    “今日,你对宏子的了解应该比较深切。”

    宇宙握紧双手。

    “你眼睛窝了进出,需要休息。”

    “贪睡又睡得着绝对是福气。”

    “丽子的病,访遍世界名医,在史丹福逗留一年,人们以为她去进修,其实是治病。”

    冰美贞摊开报纸。

    可能已经关照过。可能这根本不算大新闻,只在内页刊登该项消息。

    冰美贞落下泪来。

    “我认识丽子的时候,她只得十岁,起初,关家医生以为她有多动症,情绪不安,以及有些许学习困难。”

    她泣不成声。

    “我们都痴心希望年轻人比年长者长寿。”

    她喝完一杯黑咖啡再添一杯。

    避家把首饰盒子捧下来点算。

    冰律师打开,里头只剩几枚指环。

    她诧异地问:“平时配戴的几件饰物呢。”

    避家答:“这次丽子回来,我们都没再见过。”

    “李杰文这人可有出现?”

    “联络不到。”

    冰美贞握紧拳头“别让我见到他。”

    就在这时候,他们听到轰隆一声,全屋震动一下,宛如地震。

    每个人都自房内奔出来。

    屋外护卫员匆匆进来报告:“一辆吉甫车撞上围栏。”

    话还未说完,只见关量子双眼血红冲进来推开警卫,扑到大哥面前。

    他厉声问:“几时轮到我?把我也整死,你可接收全部遗产。”

    避家佣人连忙都去站在两兄弟中间。

    必量子指着大哥斥责:“你明知丽子重病,却不肯让她快活几年,你立定心思逼死弟妹。”

    必宏子垂手直立不出声。

    饼一会他轻轻说:“你讲得对,我不该管你们的事,明晨你到公司来,我叫律师把遗嘱中那份全数给你。”

    讲完,他回到书房关紧了门。

    必量子反而意外得说不出话来。

    避家冷冷对他说:“你该走了。”

    量子看着宇宙,忽然说:“你不是坏人,你何必留在此地做奴隶,快走。”

    宇宙转身上楼,不去理睬他。

    必量子得偿所愿,他不相信自己的好运,他把车头灯尽毁的车子倒后,驶离大寨。

    必宏子心灰意冷,关在书房好几天不出来。

    宇宙用后备锁匙启门进去。

    “要骂骂我好了,我最苯,我最不感恩,我最讨厌。”

    宏子躺在沙发上,闻声转过来“刚盹着,又被你吵醒。”

    “房间有异味,来,搬楼上洗个澡,让工人收拾清洁这里。”

    他却轻轻说:“这几个晚上我听见丽子回来哭泣。”

    宇宙笔酸“丽子已与父母团聚,她现在很开心,怎么会回这里来,你听错了。”

    “她没有回来?”

    “我猜想她早已丢开这里的事。”

    “我没看守好她,我余生不会原谅自己。”

    “那不是你的错。”

    避家借故进来,轻轻说:“关先生我非打开窗户不可。”

    窗帘一打开,宇宙吓一跳,在亮光下只见关宏子又瘦又干,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难过极了,吩咐佣人:“快拿炖好的清鸡汤来,泡半碗饭,好歹吃下去。”

    佣人马上应着跑进厨房。

    必宏子起来“这么大阵仗干什么?”

    他声音嘶哑,嘴唇脱皮。

    宇宙看着他缓缓喝下一杯西洋参茶。

    他嫌食物油腻。

    宇宙说:“吃一点点不怕。”

    大家都有点感动,这好似是这对年轻夫妇第一次同舟共济。

    这时,郭律师来了。

    她轻轻走进书房,受不了气味“唷”一声又退出去。

    必宏子叹口气“我去梳洗。”

    他上楼去,工人连忙进来整理。

    宇宙问郭律师:“量子终于分了家产?”

    冰美贞点点头“那真是一笔巨款。”

    “照例电汇进那女子的户口?”

    “一人一半。”

    “这一半很快就会长出腿来跑去见那另一半。”

    冰美贞笑“你的口气有点像宏子。”

    “吵了那么些年,他得偿所愿。”

    “他提出新要求。”

    “还有新意思?”

    “现在丽子不在了,丽子那份,他也有资格分。”

    “结算需时,请他好好等。”

    “他已登报与关宏子脱离兄弟关系。”

    “为什么?”

    冰美贞微笑“宏子什么都不与你说。”

    “这里头又有什么秘密?”

    “宏子与量子同父异母。”

    宇宙跌坐在沙发里,所以量子与大哥不咬弦。

    “宏子叫我向你透露实情,这也是你该了解他们家庭状况的时候了。”

    “很多家庭都有这类比较复杂的情况。”

    “宇宙,你似回心转意,为什么?”

    “你们若一早把事实告诉我,我会体谅关宏子。”

    “听说,你亲身见过群英与应生这一对。”

    “他们在一起开心极了,真不愧叫度蜜月。”

    “此刻你的眼光真确得多。”

    “你教会我。”

    “愧不敢当。”

    必宏子下楼来,他瘦许多,衣嫌起码大了两号,似个小老头。

    冰美贞捧着文件到会客室与他商议事情。

    避家捧着一大盆柠檬进书房去辟味。

    张宇宙不打算离开大宅。

    下午,小丽的未婚夫来找关宏子。

    “大哥,小丽虽然不在,我那家私人公司却已筹备得七七八八,弃之可惜。”

    每个人想的、盘算的、关心的,也都不过是自身。

    必宏子这样回答:“你同周李两位会计师商议吧。”

    “他们叫停,说宇宙不需要卫星公司。”

    “他们的决策必有理由。”

    “可是大哥,那是我的事业。”

    “我们谈到这里为止。”

    “大哥,看丽子份上。”

    必宏子已经站起来离去。

    避家送客。

    他看见宇宙,连忙喊大嫂。

    宇宙转过头来,轻轻问:“事发当日,你在什么地方?”

    他答不上来。

    “警方说你在郊外打高尔夫球,身边有三数名美女密友。”

    她还以为他是老实人,她眼睛有毛病,俗称有眼无珠。

    那人忽然尖叫起来:“你们塞一个神经病人给我。”

    司机一把将他推出门去。

    宇宙走到书房里用力闻了闻,气味芬芳,一室柠檬味。

    傍晚,体育器材公司送一张全天候乒乓球桌来。

    避家问:“放在什么地方好呢?”

    宇宙想一想“后园。”

    “不怕雨淋?”

    体育用品公司职员笑答:“十年保用。”

    她可得好好练一下乒乓球。

    打球需要两个人,一来一往,打过去的球要有人接得住,再打回来,才算好玩。

    此刻宇宙只一个人,她拿起球拍,取出乒乓球,在桌上试一试,只发出[口的][口的][口的]声。

    第二天一早,关宏子带着同事到欧洲开会。

    四五个人当中,他最矮小,不似老板。

    当然,现代人不再狩猎,四肢发达再也无用。

    宇宙一直送到飞机场。

    必宏子照例沉默,转身离去。

    回程下雨。

    冰美贞来看她。

    “宏子叫我陪你。”

    “刚才在候机室,同事们识趣借故走开,我多希望他会对我说几句话,或是拥抱我一下,但是他始终没开口,什么都没做。”语气失落。

    冰美贞不出声,这两个人的误会可能已经消除,可是隔膜依然存在。

    “你们已经迈进一大步。”

    佣人捧出茶点招待。

    “丽子的事都办妥。”

    “那李杰文可有出现?”

    “听说他已远赴加国。”

    宇宙喝一口蜜糖薄荷茶。

    “关量子与家人也到加国东岸去了。”

    “是他大哥叫你注意他?”

    “是我自己好奇,我想知道,一笔九位数字款项,可以花多久。”

    宇宙笑笑:“你说呢?”

    “他有很多人帮忙。”

    “他女伴相貌平常,又带着两个女儿,看不出有那样大本事。”

    “她攻心。”

    宇宙地头“我就不会。”

    “可是你年轻貌美。”

    “你呢,郭姐。”

    “我勤奋如牛。”

    她俩大笑起来,每个人生存都得有些条件。

    “量子在市郊买下华丽住宅,找专人装修设计,两个女孩子忽然改了姓关,驾欧洲跑车,进大学读书,两夫妻每日打球消闲。”

    “这样,也可以花三十年。”

    “人家会有花样。”

    “如此休闲日子已经够好。”

    “宇宙,你知足常乐,人家不是那样想。”

    宇宙感喟:“我一直误会宏子刻薄弟妹。”

    “他得确十分严格。”

    “郭姐,我不能闲着,安排一个工作给我。”

    “你做一间设计公司吧。”

    “我真想做出名堂。”

    “任何事,做得稍微好一点点,已经十分吃苦。”

    “我愿意付出代价。”

    “你没有必要辛苦。”

    “给我一个机会。”

    “你是比较有出息的一个。”

    这句话说漏了嘴:比较有出息,两个以上才可以有比较,张宇宙是其中一个,另外一个是谁?抑或还不止一个,甚至是两个、三个?

    她实在是太过低估关宏子了。

    这时宇宙轻轻问:“还有什么人比较没出息,或是主意没有那么多?”

    好一个郭美贞,像是没有听到宇宙的问题般,她说:“宇宙,你草拟一个简单计划,我们开会研究。”

    “喂。”

    她拎起沉重的公事包离去。

    鲍司车子及司机在门口等她,司机替她接过公事包。

    这名能干的女子大概自学校出来就走进宇宙机构,十多年来与老板一起打天下,绝对有功有劳,却永不炫耀夸口,不卑不亢,恰如本份地默默苦干,终于做到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位置。

    冰美贞是多么聪敏智慧,值得借镜学习。

    宇宙知道关宏子有两间书房,一大一小,大的在楼下,几乎也是他私人会客室,小的在卧室旁,是他休息的地方。

    宇宙走到楼上,关宅从来不锁上任何一道门,这个习惯叫人舒服。

    佣人正在收拾丽子房间,她回来只短短住了一阵子,又走了,她与家无缘,躭不住,她在家怎么都不开心。

    佣人很会收拾,把杂物都放进大纸箱角善慈(原文)机构取走。

    宇宙看到有婴儿玩具及小小鞋子,丽子没舍得扔掉。

    她不忍看下去。

    她推开宏子房门。

    小小书房有一只大瓶子里插着姜兰,香气扑鼻,宇宙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

    她四处打量,认识宏子这么久,她从未曾进来小书房,有时看到他一个人坐着听音乐。

    她按动录映机,看到纽约卡纳基演奏厅里不知名但肯定著名管弦乐队正起劲弹奏。

    这人竟如此正经,楼上私人书房,应该看些见不得光的录映才是呀。

    四周围一张照片也没有,难以捕抓蛛丝马迹。

    桌子有一只小小扁碟机,宇宙按动。

    她看到一个老年男子轻轻说话。

    “宏子,你看到这段录映时,我大概已不在人世。”

    宇宙睁大双眼,这是谁?

    “我身边是伍律师及钱律师,证明我神经健全,可以作出决策,我把宇宙机构留给你一人处置”这是他父亲!

    宇宙马上关上机器。

    这是他的私隐,虽然房门没上锁,机器只随意放在书桌上人人可以看见,而她的身份是未婚妻,受过西方教育的人都明白,这也不表示她可以随意查看。

    宇宙觉得她应当离开书房。

    但是她忽然想知得更多,真是好笑,到了今天,她才对宏子发生兴趣。

    她想了解他。

    她走进他的寝室。

    仍然一张照片也无,大床、大茶几、深咖啡色皮沙发、雪白地毯,四五百平方尺大房间通向更大的露台。

    他父亲千真万确把大部份遗产都留赠给他,长辈一早看到三兄妹之中只有他才有本事掌管产业。

    量子诬毁他私自吞没财产一说又不成立。

    宇宙吁出一口气。

    他的衣帽间在浴室另一边。

    看一的人的衣柜已可了解那个人,只见一式西服鞋子衬衫整齐排列,一点性格也无。

    宇宙见过另一名男士的衣橱,比这个飘逸得多。

    她伸手去拨动宏子的西服。

    她坐在衣帽间里凝思。

    这是一个温习功课的好地方,寂静无声,光线柔和,可惜张宇宙从来没有这样幸运,父亲辞世后,家里只余一张小小吃饭桌子可以写功课。

    佣人进来看见她。

    “太太,我不知你在这里,可是把你行李搬进来?”

    宇宙摇摇头。

    她走出衣帽间。

    必宏子衣服鞋袜住的地方比许多一家四口还大。

    她坐到床沿,看到雪白枕头底有一条金属链子露出一角。

    她轻轻掀开枕头,看到一只椭圆型照片盒子,已掀开,里头嵌着一张极小照片,但是清晰看到一家五口。

    他们三个孩子还小,宏子只有六七岁,丽子只是个手抱婴儿,量子双颊胖嘟嘟,父母正年轻。

    宇宙微笑,那是任何人的流金岁月。

    他把照片盒子留在家里,想必是怕在旅途中大意遗失。

    盒盖打开,想必是天天看。

    宇宙对宏子的了解已经多了一点。

    床头还有几本书。

    孙子兵法、基督一生、如何胜任情绪,只得一本小说,是狄更斯的孤星血泪。

    小说翻到西克斯击杀南施那页。

    这是全书最残忍血腥一段,一向叫宇宙不忍细阅。

    宇宙抬起头来。

    她离开宏子私人地带。

    回到楼下,她松口气。

    闻到厨房有香味,厨子在做鸡肉馅饼。

    厨子解释:“关先生吃得很简单。”

    宇宙连忙说:“我也是。”

    她做了咖啡,取饼梅子果酱,搽面包吃,一吃好几片,吃相相当骇人。

    胃口渐渐回来,继母辞世后接着一连串发生许多事,她一向食不下咽,已有很久不觉任何食物有任何味道。

    厨子做一大杯咖啡给她,她喝得光光。

    厨子想:这个年轻的太太不难服侍。

    宇宙走到客房休息。

    女佣敲门:“太太,可要把你行李搬来。”

    宇宙摆摆手。

    她蜷缩在床上,倦极入睡,醒来时已是傍晚。

    宇宙换件衣服,找昔日旧友。

    她们在一间普罗日本小陛子聚餐,宇宙去到,她们已经喝得三份醉,宇宙挤过去坐一角。

    妙龄女子闲谈,题材自然围着异性转。

    “妈妈,怎么说,有许多男人不能碰。”

    “我们的爸大多数是好男人。”

    “也不见得,老妈都擅于哑忍。”

    “忍着忍着,也就一辈子,老来有伴,免得孤苦。”

    “有钱男子不专一,不宜结交。”

    “他有钱,至少要面子,子女不会吃苦,父母分手,孩子照样在欧美最佳大学毕业,回来到大机构工作。”

    “太好看的男人呢?”

    “我不管,我喜欢硕健斑大的身形。”

    “幼稚。”

    “靠上去你才知道身形多重要,我们的灵魂寄居在肉体上,一双强壮手臂,会得接吻跳舞的一个他比什么都重要。”

    “干杯,人生苦短,先吃甜品。”

    大家嘻嘻哈哈闹成一片。

    张宇宙这半年的遭遇逼使她长大,她与旧友已无共鸣,但是她忽然脱口问:“欠债该怎么办?”

    大家静了下来。

    “宇宙你欠谁钱?”

    “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无论是钱是情,一律速速加利息还清。”

    呵,她们也不是不懂事的人。

    “龙虾汤来了,快喝一口。”

    “看我昨天买的名牌手袋,足足一个月薪水。”

    “这么贵你都忍不住,该节蓄了。”

    “可是你看这些七彩字母多么有趣可爱。”

    “你老大会穷困。”

    有人忽然念说:“个人头上一爿天,过头三尺有神明。”

    大家又轰一声笑起来。

    宇宙喝了点米酒,觉得舒服,靠在椅背上吁口气。

    “老了没钱像丐妇,你不怕?过了五十岁还驾杂牌车我会难过。”

    “喂,虚荣的你,别说老来事好不好?”

    “年纪大了才是花钱的时候,不然子孙干吗亲近阁下,还有,更要穿最轻柔的皮裘,戴上大颗珠宝,让管家侍候。”

    “对,年轻时白衬衫粗布衭足够。”

    话题又扯到一出电影,宇宙说:“我先走一步。”

    “宇宙,你当心一点,你回家要乘六号公路车,记住靠近司机坐安全点,最近车子楼上有男子侵犯学生。”

    “是,小心。”

    “谢谢各位好意,我都明白。”

    “有空与我们出来玩。”

    “一定。”

    宇宙含笑与她们一一道别。

    走到柜台,她说:“那桌女生,由我来付账。”

    “房间里一共七人的那桌?”

    宇宙点点头。

    女侍递上账单,宇宙付了现款。

    “小费不用那么多。”

    “也许她们还要叫东西吃。”

    “谢谢,谢谢。”

    老朋友若果知道她此刻身份,说不定就不会对她那么好。

    街上一辆六号公路车摇摇晃晃,驶近,宇宙忽然打了一个冷颤。

    幸亏司机已经看到她,缓缓把车驶近。

    “太太可是回丹桂路?”

    那是她自己的家。

    那日宇宙没等到宏子电话,在沙发上睡着,做了噩梦。

    她深夜穿校服坐在公路车楼上,风呜呜地吹,车子不住颤动,像是驶过凹凸不平地面,楼上乘客陆续下车,渐渐只剩她一人。

    忽然有人扑上车,按住她嘴,扯她衣衫。

    宇宙拼命挣扎,滚下车子楼梯。

    她不住尖叫,一声又一声,轰地一声,自沙发跌到地上。

    宇宙浑身冷汗。

    天亮了,她第一件事是找郭美贞律师。

    冰律师上班之前先到丹桂路来看她。

    “脸色那么差,什么是,又与宏子龃龉?”

    “郭姐,我手上可是一点钱也没有?”

    冰美贞诧异“你要用钱?”

    宇宙点点头。

    “我写支票给你,多少?”

    宇宙说了一个银码,足够普通女子三年生活费,至少每日可乘计程车。

    冰美贞毫不犹豫取出支票,抬头写上张宇宙三字“为安全起见,请马上存进户口,”

    宇宙收下支票。

    冰美贞微笑“收了什么刺激?”

    “这是我的计划书,你请看看。”

    “宏子说你没听电话。”

    “他有找我?”宇宙略为心安。

    一看电话插头,拔出了没接上。

    “他说什么?”以前宇宙从不来不问。

    冰美贞当然发觉这变化“他说欧洲人心惶惶。恐怖份子连续破坏,游客大量减少。”

    “他几时回来?”宇宙蹲下把电话插扑插回去。

    “下星期三,他手下每个小时都有报告回公司。”

    宇宙说:“忽然觉得寂寥。”

    美贞微微笑:“想到宏子的好处了。”

    宇宙取笑:“你才是他知音。”

    美贞实话直说:“你揶揄我?我对宏子的感情,在你出现之前早已升华,不错,我仰慕他,我欣赏他,他年龄与我相仿,又朝夕相处,照说,不是没有机会,可是他只喜欢极美像小仙子那样叫歌诗慕的女孩。”

    冰美贞深深叹息。

    宇宙真佩服她处理事情的方式:坦白、诚恳、说出事实及感觉。

    “他不识好歹。”

    冰美贞笑出声来。

    宇宙问:“此刻他在什么地方。”

    美贞查一查手帐“呵,他在飞亚车厂参观,不方便讲话。”

    鲍司有人催她回去开会,她取了宇宙的计划书便走。

    宇宙怪羡慕地看着她的背影。

    冰美贞有才华有本事,喜欢谁都可以,又不喜欢谁更加可以。

    宇宙所恃,不过是一点点青春美貌。

    她走到银行,把支票存入户口,略微心安。

    下午,电话响起,郭美贞叫她回公司开会商议计划书。

    “这么快?”宇宙意外。

    “打铁趁热。”

    到了会议室,两个穿z牌西装的英俊年轻财务经理迎出来。

    他们逐项策略商议,轻松愉快,只余一些细节尚未解决。

    “顾客对象是社会上零点一精英份子,一年大约做三宗生意,为求口碑,设计范围包括别墅、住宅、游艇、飞机,亦可随客人出发到欧美。”

    宇宙点点头。

    “公司叫什么名字好?已经有一间大宇宙公司,不如叫小宇宙。”

    宇宙不喜欢这小字。

    “再考虑一下,及早登记。”

    宇宙说:“叫张宇宙公司吧。”

    两人忙不迭点头。

    冰美贞进来“铺位地点决定没有?”

    三人愕然。

    美贞大笑“当然先决定店址。”

    大家摊开宇宙机构名下铺位地址商议。

    有一家旧货仓改建的陈列室,宇宙一看就喜欢。

    她决定髹白色。

    据心理学家说,酷爱白色的人心里总有一个疙瘩,为求弥补,于是喜欢白色单纯美丽。

    宇宙真的忙了起来,很累的时候她问郭美贞:“宏子怎么还未回来?”

    “他行程延迟,同一大班人转到英国去了,整组人抱怨没带够干净衣物,得上街买内衣衭,又贵又不舒服,哈哈哈。”

    “听你口气,你好像也曾经此苦。”

    “我知道宏子脾气,同他出门,我永远带足一百套内衣。”她笑弯腰。

    听郭美贞语气,仿佛那也是打工乐趣。

    她转过头来问:“你想念宏子?”

    “可能是。”

    “是正式结婚的时候了,婚后,可以名正言顺的叫他回来,或是喝问:“你想到哪里去?””

    “他会听话吗,他会老实回答吗?”

    “当然不,但是,只有合法妻子才有资格问。”

    “他会说谎吗?”

    “只有合法妻子才可选择相信谎言或否,甚至一辈子舒服平安地住在那谎言里。”

    “哗,我没有像过结婚有那么大好处。”

    冰美贞笑“现在你知道了。”

    新办公室地方宽大,装修成小型美术馆那般,客人进来坐下,一杯咖啡在手,可以消遣整个下午。

    一看就知道大抵不是服侍普罗大众的地方。

    必宏子还没回来,家庭另外一个成员却出现了。

    那日宇宙回到丹桂路,只看到门外一阵扰攘,两个警员正设法抬走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

    避理员忽然大声说:“张小姐,你回来了。”

    那肮脏的乞丐挣扎转过头来喊:“宇宙,救我,宇宙,救我。”

    “你认识他,张小姐?”

    宇宙本能地吓得往后退,那人身上有强烈酒精及阿摩尼亚味。

    警察把他扭进囚车。

    他把脸逼近车子窗口,嘶声叫:“宇宙,我是关量子。”

    电光石火间,宇宙把他认出来“慢着。”

    警车已经离去。

    宇宙连忙开车追上去。

    到了派出所,宇宙表明身份,并且联络郭美贞。

    美贞同宇宙说:“宇宙,由我处理此事,你马上回家。”

    “你几时来?”

    “这不关你事,我会另外请律师处理。”

    宇宙说:“你速来与我会合。”她关上电话。

    “你是关量子亲友?这边来办手续。”

    宇宙看到量子伏在询问室桌子上。

    警员说:“量子是好名字:量子力学,量子基金,不应是流浪汉名字。”他有点感喟。

    宇宙赔笑“我想保释他。”

    “他是你什么人?”

    这时,律师已气呼呼赶到“关太太,这里由我说话。”

    警员不置信地看着她“你是他妻子?”

    “我是他亲人。”

    律师站在宇宙面前“办手续吧。”

    必量子叫:“宇宙。”

    宇宙蹲到他面前“你怎么了?”

    他苦涩地答:“我回来了。”

    “你怎么搞成这样?”

    “我在街上流浪数天,就变成这样。”

    “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哪里还有家,她带着女儿金钱走得影踪全无,我被房东赶出,只得回来,这边又无住所,找不到宏子,只得找你,谁知被警察抓了来。”

    宇宙发呆。

    量子全身脏得起污垢,不知怎地,皮肤溃烂发炎,门牙撞脱,他不断搔痒,形状猥琐可怕。

    警员说得对,说什么,他都不像一个叫关量子的人。

    人性何等脆弱,三日流落街头,就变成这个样子。

    这时量子忽然说:“宇宙,原来宏子全是对的,他这人真邪,现在我相信了,他料事如神,他是预言家,他一早看到那女人图谋不轨,可怜愚蠢的我一直与他对抗。”

    冰美贞到了。

    “宇宙,我们走吧。”她拉起宇宙手臂。

    宇宙也知道留下无用,黯然跟郭律师离去。

    冰美贞说:“我们去喝一杯。”

    她们走进小小酒馆坐下,叫了冰冻啤酒。

    宇宙茫然问:“发生什么事?”

    “他不是同你说了:人财两失。”

    “怎么会有那样厉害的女人?”

    “那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

    “为什么事事被宏子猜到?”

    “宏子明敏过人,心思密实,又富生活经验,看出但凡这样的人,大抵会做那样的事,三下五除二,很快得到答案。”

    “追那女人归案呀。”

    “到什么地方去追?”郭美贞十分唏嘘“当日,关量子心甘情愿,我这一生,也曾失去许多十分重要珍贵的东西,但是,当时纯属自愿,又有什么话可说。”

    宇宙恻然。

    “若不是硬与宏子作对,这种悲剧,全可避免。”

    “你是说,他们实现了宏子的预言。”

    冰美贞叹口气“我觉得非常疲倦,刚才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躺在沙发上已经睡着,醒来不知身在何处,直想回到黑甜乡去。”

    宇宙问:“量子会怎样?”

    “你放心,宏子自有安排。”

    “譬如说”

    “找个人照顾他,给他一门小生意,搬往内地转变环境宏子不会离弃他。”

    宇宙略为放心。

    “首先,当然要把他送进医院检查。”

    “短短一段日子不见,他怎么变成乞丐?”

    “因为他已放弃。”

    宇宙低下头。

    这时有年轻男子过来说:“小姐们,介意聊聊天吗?”

    宇宙与郭美贞看着他们:整齐五官,爽朗笑容,可是,他们实在太年轻太可爱,与她俩心态距离太远。

    两人不约而同地说:“下次吧,今天实在太累了。”

    冰美贞只想回去继续她的恶梦。

    宇宙也想休息。

    回到家,她忽然呕吐起来。

    把张宇宙放到街上三个月,会变成怎么样?

    面孔先烂起来,然后,牙齿与头发纷纷落下,接着,尽一切能力去换食物裹腹她不敢再想下去。

    第二天,她回到新办公室,情绪略微稳定。

    宇宙穿着雪白衣衭,配着雪白墙壁沙发,看上去令人舒服。

    冰美贞打电话给她:“宏子回来了。”

    “我去接他。”

    “他已经到你门口。”

    宇宙拎着电话出去门口看个究竟,忘记这具电话有地线,一扯,她差点摔跤,同事抢过来扶住她。

    已经来不及,刚巧这个时候关宏子推开门走进,看到她这一副尴尬模样。

    宇宙定定神,站好,轻轻说:“欢迎回家。”

    必宏子诧异问:“电话上是谁,你为什么紧张?”

    “是郭姐说你在门口,我还想去飞机场接你。”

    连宇宙自己都听得出声音中满是回心转意,她有点不好意思,沉默下来。

    必宏子很大方地转过头去“这两扇木门做得很好,比玻璃门私隐。”

    同事过来解说:“我们开会研究过,决定搞一种会所气氛。”

    “接到第一宗生意没有?”

    同时笑吟吟:“是张文怀夫人。”

    “张太太,”宏子有点意外“这位夫人著名好品味,低调文雅,系出名门,可是也同样挑剔,她选了什么?”

    “我们有一盏铁芬尼染色玻璃紫藤图案座地灯,她一看就喜欢,叫我们设计一个起坐间。”

    “是什么样的会客室?”

    宇宙微微笑,她很少觉得自己幸福,这时心中却泛起这种感觉:宏子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来看她。

    同事答:“张太太希望有一个私人空间与好友打桥牌谈天吃点心。”

    这时两名助手抬出那盏玲珑绮丽的灯来,轻轻开亮。

    连见多识广的关宏子都不禁啊地一声。

    宇宙解释:“张夫人会客室有长窗通往小花园,春季满墙紫藤,正好配这盏灯。”

    他点点头“我回公司,傍晚再见。”

    宇宙送他到门口“你可要回家休息?”

    “我在飞机上盹过一觉。”

    “量子回来了。”

    他点头“我已知道。”

    司机替他打开车门。

    他抵[土步]第一件事是来看她,宇宙心里高兴。

    这时另有客人推门进来,一眼看见那盏灯,像被磁铁吸引,不由得走近。

    “这灯贵店自何处得来?”

    助手笑答:“我们希望三百元购自某某旧货摊,可是事实是在苏富比拍卖行处得到。”

    大家都叹口气。

    稍微与众不同一点的事物都已被炒得贵不可言。

    “这位先生请过来这边,我们有一册目录可供参考。”

    宇宙自大柚木橱中取出目录,穿香奈儿套装的漂亮经理出来陪他选焙,人客受宠若惊,他一时没想到,这种排场,也都算在价目上了。

    整天宇宙嘴角都挂着微笑。

    经过一面水晶玻璃镜子,她看到自己,不禁一呆,欢容如此,都不像张宇宙了,可是看仔细一点,弯弯嘴角还是有一丝沧桑。

    什么是沧海桑田?那是指遭遇巨大变化,像宇宙,就是历尽沧桑,嘴角忍不住有一种苦涩。

    她不想再看自己。

    下午,她备了鲜花,到继母处致意,站了好久,直至腿酸。

    司机不放心,过来立在一旁等她。

    宇宙又前往探访丽子,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汩汩而下。

    不知是谁,在这样的幽静地带,用小小收音机播放民歌,忧郁歌声这样唱:“悲哀的命运属于所有女性,她永试曝制,永被囚困,我是个贫女,我命运堪怜”

    宇宙用手掩脸。

    司机静静接她回家。

    接着助手送了账目来,她只得收拾心情细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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