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女帝

夫。这些观念，构筑起了天地人世间的人伦秩序，也维护着整个社会的正常运转。历史上上演的一幕幕惊心动魄的争斗，实际上就是一场新与旧、对现有秩序的维护与突破之间的争斗。

    人的命运可以由出身决定了吗？在大唐，士族的力量仍然强大，社会上仍然存在着根深蒂固的门第观念，面对高筑的门阀观念，你不像大多数人那样只会停留在口头上抱怨几句，在满腹牢骚中抑郁终老，因为你知道，这种不甘只能让自己生活得更为痛苦。你从来都坚信“胜者为王败为寇”你敢于刺破世间一切规则和定理，你要用行动去挑战士庶的界限，伦理的约束，用全部努力和竞争机会去推翻那些无法控制的所谓命运。

    智慧如你，诗词唱和，琴瑟和鸣，你在文学、音乐和书法等各方面所表现出的才华，也让李治为你倾倒，你似乎能洞悉他心思的微笑。龙蛇之蛰以存身，尺蠖之屈以求伸。经过几年时间的经营，你迅速自众多佳丽中脱颖而出。此时的你，已经不再是那个担心随时会被人踢出局的小侍女了。你容貌已过盛年，而智慧却正值巅峰。你不仅成功地立住了脚跟，且成为集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天子宠妃，所获得的宠爱和信任，后宫之中已再无有一人可以与你比肩。那时，你已无敌于天下。

    幸运如你，你恰逢遇到了宽容而博大的时代，大唐，开一代囊括四海、开放之风“以天下之广，四海之众，千端万绪，须合变通”李唐有着沧海一般的魄力，南北混一，胡汉兼容的风格，既拥有无数的秩序维护者，又容纳了无数的叛逆者，完全没有后世那种“祖宗之法不可变”的诚惶诚恐。新旧在更替，南北在交融，尊重传统的同时不乏创新，唐代特殊的时代氛围，是你从政之路困难重重但最终仍能成功的大背景。

    一个卑微者想要走向高贵究竟需要付出多少？按理说，你与皇后宝座遥遥无缘，然而，你仍然成功了，把一切不可能变成了可能。你这一生似乎都在创造奇迹，最后你自己也成为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奇迹，以女子之身而在男权之上的中古社会中登基称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终于突破了宿命的限定。

    从宫妃到皇后，这决定命运的关键一步，你终究是一路拼杀着走过来了。你轻迂一口气，极目远眺，看如血的夕阳将余辉倾泻在古长安城巍峨的宫墙上，华丽而森然，有种令人震怖的壮美。

    平心而论，你所付出的代价，世间有几个人付得起？“杀敌一万，自损三千。”血肉相搏的战场，没有人可以全身而退。而铲除敌手的第一刀，你是往自己身上刺下的。这一刀，也都在这样不惜伤亡、不计代价惨烈到近乎偏执的决心面前做出的决定。

    人心肉造，你当然会痛苦，但不会因此而改变决定，不会因此而停下脚步，你的意志强大到足以战胜你的情感，这也是超人与凡人的分界吧。我只能从日后史书上的零星记载中，约略窥知你孤独千年的内心世界：回首当年，几番感慨，几多悲凉？低回凝眸间，你也会想起早夭的长女，那一抹大红朝服也掩不去的淡淡的血痕，是你心灵深处，永远的伤痛和遗憾。大明宫重门深掩，岁月深长，深宫里那抹淡淡的血痕，从未随时光而消逝。

    作为凡夫俗女的我，作为人母，我可能永远也无法完全理解你当时何以做出这样的选择，必然也就不能理解你同等程度的野心和渴望。这种成功的渴望要有怎样的强烈自信，怎样的旺盛企图心，怎样的冷静到冷酷与决绝，才会有胆量拥抱这样的人生？

    后来我知道西方有个哲人说过，这叫做“疯狂”——凡人看伟人高大，因为他们跪着。凡人成不了伟人，因为他们都不够疯狂。

    平凡如我，同为女子，我可以这样心安理得地安慰自己，一面默念着平平淡淡才是真，一面怀着复杂的心情，看着你这个一千多年前的女子，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何等傲慢地转身，弃绝一切尘世间平凡的温暖和快乐，头也不回地走向高处不胜寒的荣耀与凄清。千年孤独，孤独千年的你！

    属于燕子的道路有一千条，属于鹰的道路却只有一条，于是，注定了大多数只能是看客，而你却是主角。

    野心如你，你又岂甘心终老于妾室之位？与太宗一样雄才大略的你，不乏万丈雄心，这决定了你的目标永远在前方。你的目光，永远是向前看的。

    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成为中国漫长封建社会所呈现出的独特现象。依靠丈夫的宠爱，儿子的孝顺，多少女人就这样度过了一生。而你舍弃了这样的世俗安宁，毅然走上了历史前台，无疑也将自己逼上了一条不归路。

    你的一生是奋斗的一生。1300年前，在追逐权力的漫漫征途中，几乎所有的人都反对你，因为你触犯了家族天下的传统，打倒所有的反对者，当了女皇帝，所以被历代统治者指责为“狠毒、淫荡、杀人如麻”的暴君。可以想象，在尔与我诈的皇室倾轧中，你的一些不为人理解做法尽管非常极端但也实属无奈。政治总不免与血腥与杀伐联系在一起，一个女子面对如云的反对者、如涛的反对浊浪，除了举起雷厉的铁腕大椎又能怎样呢？

    压在你头顶上的黑压压的礼教势力注定了这是一场只能胜不能败的豪赌。对政敌的挑战也就等于向整个旧势力的挑战，你注定了只能在刀尖上跳舞，休想再有一刻的安宁。读史之际，常常会惊叹你旺盛的精力，似乎永远也不知道疲倦。你这个奇女子，究竟是否是活生生的娇嫩之躯？或者，你的骨子里就是如此的渴望战斗，追逐和征服本身即能给你带来征服和快乐，如同我们平凡女子总是眷恋和平与安逸？

    打开一部厚重的中华史，在“嫁则从夫、夫荣妻贵”等传统男尊女卑社会惯性面前，淡出公众视野，洗尽“铅华”“甘心”回家做贤妻良母成为大多数女性的选择。假设你与后世的清初孝庄皇后一样，辅佐皇子，你就不是武则天。你不愿“绿叶陪衬”你要做你自己，你相信性别不是障碍，只是社会赋予的角色，这种“除了天生的生理性别，女性的所有女性特征都是社会造成的”思想比西方“女权运动”整整早了一千多年。

    你天生强势，这注定了你的一生不能安于现状，只能在变幻莫测的政敌斗争中审时度势、踏波前行。你不仅占据了两性间的支配地位，更力图主宰那个男权社会中的话语权。很多人想知道这个千百年后依然让很多男人感觉尴尬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在当时人的心目中又是怎么样的。

    在君权至上，妻以夫为纲的环境中，并不罕有才貌双全的女子，甘愿把曾付出自己辛劳的成功，全部推让给自己的丈夫，而甘心自我“埋没”与世界任何别的民族相比，也稀有如此的才貌女子卓然独立于历史，脱颖而出成为男权社会的一个另类。你率先让女性冲出了“男权主义”的桎梏，以彪柄史册的辉煌政绩向后人说明，有作为的男性帝王能做的一切事情，女性同样不俗。

    历史总掩盖不了你的辉煌政绩。你延续了太宗时期的一些政策，大开科举，破格用人；奖励农桑，发展经济；知人善任，容人纳谏；你执政期间，国民富济，疆域辽阔；历史功绩，昭昭于世。史家称大周“前承贞观之治，后启开元盛世”这是历史上诸如吕后、贾南凤之流不能比的。眼光超越时空的你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肯定是清楚的，所以只立了一个无字碑——一如当初的明智。

    时光在走，改变所有，至亲至爱，终成对手。在危险而残酷的权力的祭坛上，所有的爱恨与盛名，终究会化为阵阵轻烟，随风湮灭。一如那个在时光冲刷中久经风雨的无字碑。过往的一切，长到不能用手指一一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