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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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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参加雀战场。

    我与她表兄闲谈。

    表兄说:“贵公司有没有一位任思龙小姐?”

    我本来很平和的,听了马上一惊“你认得她?”

    “是。”

    “你是怎么认得她的?”我像踏入了噩梦场。

    “朋友介绍。”表兄笑笑,他是一个温文尔雅型的男人。

    “她任营业部经理。”我说。

    表兄感叹“太能干了,我们约会过三两次,我并不认为我有希望。”

    “你约会过她?”我恐惧地张大了嘴“表哥,你不是说笑吧?”

    “为什么?”他诧异的问。

    “这女人”我用手抱住头。这个可怕的女人。

    “我今天还约了她来呢,”表兄说“她答应我到一下就要走的。”

    “她可知道我是你亲戚?可知道我老婆是你表妹?”

    “她知道,我跟她提过。”表兄看我一眼。

    “她怎么说我?”

    “她说你主观很强。”表兄答。

    “我?我主观强?”我苦笑“我为五斗米,腰已折断了,在这里,她还说呢。”

    “真巧,贵公司真是人材济济。”表兄笑。

    “你觉得任思龙怎么样?”我问“坦白的说。”

    “聪明、能干、漂亮、骄傲、幽默、义气”表兄说。

    “我们是在说同一个人吗?”我反问。

    “怎么,你觉得不是?”表哥诧异。

    “我只觉得每次她进入写字楼,都像提着机关枪的盖世太保,而我们是移民、犹太人。”

    “别太过分!”表哥笑。

    我激愤的说:“早知道你认得她,我也不来了。”

    “她来了。”’表哥站起来,迎上去。

    我坐着没动。她看到表哥,与他打招呼,把一个大红信封递上去,表哥接过。

    我的老天,她与表哥是什么关系,为什么百忙中抽空来这道贺?她不会成为我们的表嫂吧?

    任思龙穿一套白色的无袖丝衣服,手臂露在外头,我必须承认她给我高贵清爽的感觉,但她也使我打冷颤。我无法喜欢她。

    表哥把她带到我面前,我不得不站起来。

    她脸上的化妆已经褪掉大半,显然下了班直接到这儿。

    表哥说:“思龙,吃过饭再走吧,反正你也是要吃饭的。”

    “你叫一碟给我好不好?”她说“我还要回公司赶工作。”

    “也好,虾子面好不好?”表哥问。

    她点点头。

    她看上去有种孩子气的倔强,头发放下来,但是用夹子夹着,那一头头发稠密得你不会相信,近发脚处是卷曲的。我可以肯定她只要笑一笑,她便会得到一打以上的男朋友陪她吃饭看戏消磨时间,但是她连笑都不肯笑,她神经质地工作工作工作,然后把她的同事也导致精神崩溃,这个女人。

    表哥说:“扬名,你招呼任小姐,我过去一下。”他走了以后,我们这里是死寂的沉默。

    终于我开口,我说:“不打牌吗?”

    “你呢?”她反问。

    “我不懂。”我说。

    “我也不懂。”她说。

    也好,至少我们有一个共同点。

    “我以为所有的女人都玩牌。”我说。

    “那是你的孤陋寡闻。”她答。

    又来了,我沉默。

    棒颇久她问:“太太呢,有没有来?”

    “在牌桌上。”

    “哪一位?”

    “穿粉红的,短头发。”我指一指。

    “哦。”她看了看“她很美。”

    “谢谢。”

    这是我们第一次做社交对白。然后我们两个人都不知说什么才好。幸亏表哥回来了。

    表哥坐下来说:“我与思龙是在港大校外课程认得的,我们同时学中国陶瓷。”

    “是吗?”我说。

    假洋鬼子。

    “施先生会说我们是假洋鬼子。”任思龙平静的说。

    我连脖子都涨红了。

    表哥笑说:“不会的,施是很温和的一个人,小辈中以他最值得信任。”

    任思龙看了我一眼,眼珠是漆黑的。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

    面来了,我看她吃面,她吃得非常快非常得体,但是不说话,表哥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今夜的宴会。

    “母亲七十岁了,年纪那么大的时候,心中会想些什么事?”表哥说“但是今天很热闹。”

    任龙静静的听着。

    “多谢你来,思龙,”他说“母亲一直听我说起你,她对你印象至深,一直想见你。

    她牵牵嘴角,点点头。

    这时候妻忽然放下了她的牌走过来。

    她说:“你们这边好热闹,什么事?”

    表哥连忙介绍:“这是我表妹,施太太,这是任小姐。

    美眷当然不知道她就是我天天提到的怪物,很亲切地招呼着她。

    “任小姐是我表哥的朋友吧,”美眷笑道“别客气,今天场面混乱,招呼不周到的话请原谅。”

    任思龙只是微微点点头。我注意到她在打量美眷,并且露出奇异的神色。

    她在想什么?

    “我要告辞了,”她说“我有事。”

    表哥说:“好,我不勉强你,思龙,我叫施先生送你下去可好?”

    她马上说:“不用。”

    我说:“没关系,举手之劳。”我已经站起来了。

    我送她下楼,她一直不出声,在电梯里她站在我前面,我几乎可以闻到她的发香。

    “我替你叫车子。”我说。

    “我的车子就在前面。”她答。

    我想看看她开什么车子,走到街角,她用锁匙开了车门,是辆小小的白色本田。

    我看着地,似觉得奇怪,她不像是开日本车的人。

    车子水拨上缚着张告票,她拿起,坐进车里。

    “再见。”她说。

    “再见。”我目送她走。

    后来美春跟我说:“我真不知道她就是你口中那个怪女人,但是我并不觉得她有什么怪,样子很普通,端正就是了,穿件白衣裳到人家生日寿宴去,那件衣服一点款式都没有。”

    我不出声。我倒是很喜欢她的白衣裳。一个女人必需要非常有决心才能穿得这么白。可怕的是她的性格,不是那些白衣裳。

    “表哥爱上了她。”美眷说“非她不娶,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表哥开始倒霉了,毫无疑问。

    “他爱她爱得不得了,筒直片刻难忘,请你帮帮他忙,在任小姐面前美言数句。”

    “我做不到。我与她水火难容。”我说。

    “为了自己人,你就委曲点吧。”美眷笑道。

    “你表哥看中她什么好处?”我问。

    “你去问他。”

    我并没有问。

    之后有数次我都有机会碰到任思龙。她还是老样子,坚强,锋芒毕露,能干。

    营业部的数字像火箭般上升,任思龙的态度一日比一日强横。我们无论交什么货,她总有法子千方百计的卖出去,因此她说话一日比一日有力,甚至有时候控制制作方针。

    有一次她建议制作一小时笑话集。

    我马上说没有可能,半小时或者可以,但一小时不可能。

    我们两个又吵上半晌。

    她说:“制作费完全有大公司负责。广告费六千元一分钟。”

    我说:“每星期一小时,我这里连长篇剧都别玩了,全世界的编剧加在一起也写不出这么多笑话。”

    她冷笑。

    老总说:“这个我们可以详加考虑。”

    散会。

    我问玛莉:“方薇呢?叫她来商量商量。”

    “方小姐渡假去了。”玛莉说“什么事?”

    “她回来马上通知我。”我说:“有要事找她。”

    林士香踱到编剧室来,百般无聊,情绪低落。

    “你怎么了?”我问说“没事做?很难得的空闲,不好好利用?”

    “你知道吗?施,你知道我在想念谁?”他问道。

    “谁?”

    “方薇。”他用手覆额“这一年来我一星期至少见她三次,我对她的脸已经习惯了。”

    “她很快就回来,担心什么?”

    “担心?我担心自己。”他出去了。

    玛莉说:“他做什么?发痴?”

    “谁知道,发神经。”我说。

    玛莉笑“方小姐走开十来天,他觉得见不到她不是好事,他开始发觉他们不是敌人,他对她其实感情微妙。”

    我也笑“会吗?会有这种可能?”

    “你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玛莉笑。

    我也笑,但是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笑不下去。

    我继续着我的开会生涯。制作部决定要开拍喜剧,我得动脑筋找编剧来工作。

    美眷却在大力修改家中的装修。

    她叫了人来糊墙纸,弄得家中一塌胡涂。

    我很烦躁“好端端改什么装修?”我问。

    “人家不都是贴墙纸吗?”她像个孩子似的。

    “人家做什么,咱们就得做什么?”我瞪她一眼。

    “自然,我们是群体生活的动物。”她理直气壮地说。

    我扭开电视机。

    选台找到一个海洋生物的记录片。

    一群群的嗜喱鱼在深蓝色的海水中散开。

    海蜇从来不需互相交谈,从来不约会,从来不组织社会,没有政府。多么美丽高贵,自由自在。

    我叹口气。

    “你自从升职以后,很不愉快。”美眷说“你有没有假期?或者要休息一下。”

    “说得也是。我们到台北去一次如何?”我问。

    “我不要去台北,去东京也好过台北。”美眷说。

    “为什么?”我问。

    “台北不矜贵。”她告诉我。

    “那么干脆去巴黎好了。”我笑说“说上来多好听。”

    “是呀,为什么不?”她横我一眼“又不是认真贵。”

    “明天记得提醒我看该剧集。”我说“记得。”

    “知道了。”

    我拿起报纸。

    “慢着,我们要请表哥吃饭。”美眷按住我的报纸。

    “为什么?”

    “他要约任思龙,又没名目。”美眷说“所以把我们也找出来。”

    “算了,谢谢,她请我我还不去呢,我还请她?”我说。

    “是因为任思龙?”美眷笑问。

    “是。”

    “别这样,她是女人,你不应该嫌她。”美眷说。

    “我怕她嫌我,怎么敢去?”我说“明天我拿个假期才是正经呢。”

    “我不管,这顿饭你是非请不可的了。”美眷说。

    “你真多事,你还怕你表哥会娶不到老婆?”我不以为然“你要撮合他们,你去好了。”

    美眷说:“你这个神经病。”她推我一下,笑了一笑。

    我不在乎,只是请别叫我去与任思龙吃饭。

    我把表哥约出来单独谈话,他喝啤酒,我吃冰淇淋苏打。

    我问:“你真的爱上了任思龙?”

    他微笑。

    “你在政府身居要职,应该有很多女朋友。”我说。

    他带深意的看我一眼。

    棒了一会儿他说:“扬名,你是近水楼台,帮帮忙。

    我忍不住问:“任思龙有什么好处?”

    “我欣赏她整个人。”表哥说“怎么,你不以为然?”

    我耸耸肩。

    “我认为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男人看女人的眼光各有不同。像你,扬名,你喜欢美眷,因为她的五官长得几乎十全十美,但是我觉得思龙有个性有才干有学识,她周身流露的气质非同凡响,她在云云众女之中高高在上,凭她先天的赋予与后天的努力。你难道不觉得?她是独一无二的。”

    “人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我说。

    表哥笑笑“类似型的女人很多。女人们一在牌桌上坐下吃喝,你敢说她们不是类同的吗?”

    “我不喜欢任思龙”我说。

    “你有偏见,”表哥仍然微笑“你有下意识大男人主义,你与美眷互相纵容,你根本不赞成女人有职权。”

    “谁说的?”我想到老周,他才是那种人,我可不是。

    表哥说:“我说潜意识,也许你自己还没发觉。”

    “换了是男人,我早已拍案而起揍她了。”我说。

    “任思龙得罪了你?”

    “我不认为这是被得罪的问题,我不喜欢她工作的态度。”

    表哥沉默一会儿。

    我问:“你自认为很了解她?”

    表哥不出声。

    我只好吃冰淇淋苏打。

    “追求别人吧。”我说“她有没有对你表示好感?”

    “她是涸仆气的。”

    “她?客气?”我不以为然。

    “你以为她是雌老虎?”表哥笑。

    “那倒不是,雌老虎通常容易应付或者她是双面人,她说不定对男友热情如火。”

    “真不愧是创作组主任。”表哥笑“想象力丰富。”

    “你不喜欢她?”

    “我恨她。”

    “扬名,你一向是个温和的人。”表哥惊异。

    “是吗?佛也有生气的时候。”我说。

    “她来了。”表哥站起来。

    “你约了她?我先走一步。”我也站起来。

    “扬名”表哥阻止我。

    任思龙走近我们。这次她的脑后打条粗辫子,蓝白间条衬衫,白长裤,脸上一种松散的感觉,两道浓眉有压逼感,她真不像一个女人,女人怎可以有这么粗的眉毛!

    我说:“我先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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