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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尔伯特开动了车,疯狂地逃离了这里。他一口气把车开出几十里,才惊魂未定地停下来。

    周围静悄悄的,听不到任何声音。阿尔伯特抱起伊利亚,她睁着眼,脸色煞白,嘴张着,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已经完全被夜里那可怕的一幕吓傻了。直到阿尔伯特把车开到禄丰,她也没有再说过一句话,这时,天已经亮了。

    阿尔伯特下车,提了一铁桶泉水,拧了毛巾给伊利亚洗脸。他看见伊利亚好像变了一个人,她什么话也不说,一言不发地朝前走。阿尔伯特追上去,说,伊利亚,你一个人不能乱跑,危险。

    伊利亚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啊了一声,好像一个梦游的人在说话。

    我相信母亲就是在这一刹那决定离开阿尔伯特的。虽然她已经爱上了那个中国男人,但她还没有完全离开这个犹太男人,这是两个过程,两种决定。我相信我母亲不是那种见异思迁、水性杨花的女人,恰恰相反,她忠于她的爱情,但那必须是她的爱情,是爱情,而不是别的。母亲在喜欢上那个中国男人之后,并没有马上决定离开阿尔伯特,因为她不晓得这是否道德。虽然她在犹太人中已经属于叛逆,比如,她爱过卡尔,但那只是年轻时的冲动。现在,她对阿尔伯特的感情,是在几年的逃难中建立起来的,显然,她好像认为在他们之间有一个契约。虽然铁山的出现夺走了母亲的心,但她还不打算毁约,或者说她正左右为难,所以她才会自愿跟着阿尔伯特在这条危险的公路上奔波,以使自己忘却那个中国人。可是这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彻底改变了她。

    这时,一个机会出现了,我相信这是命运的安排。九十三师的车队从下行线驶过来,伊利亚和阿尔伯特都认出了这是他们熟悉的那支车队,他们几乎同时都认为,那个中国男人就在车队里。

    车队停下来加水。

    伊利亚径直地朝车队走过去,阿尔伯特追上去,他问一个军官,铁山有没有在车队里?军官摇摇头,说,没有,他已经好几趟没来了,你叫阿尔伯特吧,我认得你。

    伊利亚对军官说,我要搭你们的车回昆明。

    军官看着她,笑了,说,好啊,我也认得你。

    看来那个舍身救美的故事已经在运输队传开了。

    伊利亚要上车,阿尔伯特突然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是用犹太话喊的,伊利亚怔了一下,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慢慢地露出一种笑,那是一种微笑,一种集合了所有无奈和痛苦的笑。

    她终于上了车。车队开动了,车轮卷起滚滚烟尘,车队消失了好久,烟尘还没有散去。

    阿尔伯特蹲在地上,双手扶着脑袋,哭了,眼泪流到沙土里。

    伊利亚在运输队驻地见到了铁山。

    铁山在车队到达昆明前就获悉了伊利亚要到来的消息,那个军官是铁山的好朋友,伊利亚的车径直开到铁山住的地方。当车停下时,铁山已经在旁等着了,在众目睽睽之下,铁山从车上把伊利亚抱下来。

    他抱得很紧,伊利亚也抱得很紧。她紧紧地搂住他,他感觉到了一颗被恐惧吞噬的心灵。在军官微笑的注视下,铁山把伊利亚抱进了自己的房间。短短几十步之遥,伊利亚却像渡过了整整一生。

    走进房间,铁山亲吻了她。他亲吻伊利亚的时候,感觉到她的嘴唇是颤抖的,她全身似乎都在颤抖。伊利亚紧紧地搂着铁山的脖子,她对爱情的力量正是铁山期望的,是那种信仰般的力量,这种爱情只有在一个有信仰的人那里才能找到。现在,铁山在这个犹太女人那里感受到了。虽然伊利亚在自己的信仰上是软弱的,但只要从有信仰的人的一杯水中溢出一滴,也够别人饮用一生。伊利亚和阿尔伯特的区别在于,阿尔伯特所持守的旧约诫命,在她看来已经成了一种十分苍白的教条,她把信仰改换了颜色,变成了活生生的爱情,但这种爱情和一般的爱情不同,那是一种类似宗教信仰的忠诚的爱情,这就是铁山会和这样一个似乎不可能的爱情结缘的原因。因为铁山的理想主义,是一个美好的新世界,是一个物质极大丰富、按需分配、人具有高度觉悟的世界。人人都有一个高于物质的理想,有一份信念般的爱情。虽然在这两个人的信仰中,一个是有神论的,一个是无神论的,但有神论的伊利亚已经把神变成了她的爱情,铁山则把他的理想变成了神。

    这就是我对我父母(这两个似乎毫不相干的人)会最终走在一起的最好解释。

    阿尔伯特有半个月都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他已经停止出车,而且第一次荒废了读经和祷告。他的痛苦像诗篇所说,如同放在火上盐煎一样。这次的痛苦远远超过伊利亚被卡尔夺走的经历,卡尔和伊利亚的爱情在他看来像一个游戏,但伊利亚和铁山的爱情则如一块钢铁那样确定,他被彻底抛弃了。

    在昆明的巫家坝机场,马克的房间里,阿尔伯特第一次沾了酒。圣经说,你们不可饮酒,浓酒淡酒都不可喝。可是他却喝个烂醉。阿尔伯特这才发现,他的信仰比他的爱情更软弱。

    你应该去把她夺回来。马克说。

    可是,她爱的是他。阿尔伯特说。

    现在你还有权利啊。马克说,我正打算和你竞争,你却把她弄丢了。

    马克。阿尔伯特当着马克的面流下眼泪,你知道我有多爱她吗?我爱她二十年了!从我刚学会走路,在无花果树下看见她的时候,我就爱上她了。

    我相信。马克拍拍他的肩膀,可是时间不是爱情的王牌,它会随时间流逝,好像风把沙子吹到另一个地方一样。

    阿尔伯特伏在桌上,说,我带着她逃出德国,从死神手里把她夺回,我们坐火车,经过西伯利亚,然后到了中国,我们在海参崴做过苦工,尝遍了苦胆的滋味,这难道不是爱情吗?

    马克说,是,这是爱情。我会先帮你,把伊利亚从铁山手里夺回来,然后我再和你竞争。

    马克用吉普车把醉醺醺的阿尔伯特载到了九十三师运输队驻地,他把车停在铁山的家门口。

    里面亮着灯。马克对着门大声喊叫,他也有些醉了。他喊着铁山的名字。

    铁山出来了,他看到马克和阿尔伯特的时候很吃惊。

    阿尔伯特已经醉得睡死在车里。马克说,我把阿尔伯特带来了,他要和伊利亚说话。

    铁山说,她受了惊吓,你们不要打扰她。

    马克说,你把她藏起来了吧!你用了什么迷魂药,把她的心引诱走了。你知道,伊利亚是爱阿尔伯特的,她是阿尔伯特的妻子。

    铁山说,马克,你也喝醉了吗?我开车把你们送回去。

    马克舌头有些转不灵,你别在这里教训我,你用了迷魂药,我知道,否则不会伊利亚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爱上你的。

    铁山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他突然跳上吉普,发动了车子,马克酒醒了一大半,喊道,你要干吗?

    铁山说,送你们回家啊。

    马克连忙爬上车子,说,你别走,你告诉我,你是怎么让伊利亚爱上你的?让我也学学,你知道吧,我也爱她,我们三个人都有机会,你还没赢呢,是不是?

    她只爱我,这就是答案。铁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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