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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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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小数目,但检查人员却抓住这根线不放,紧紧追查,发现龚长庚还有其他大量严重问题。

    邓一群听说这个消息,两眼一黑,打心凉起,一直凉到脚跟。

    这个消息是肖如玉打电话来告诉他的,当时他正在乡政府办公室里开会,接完电话,都有点不知所措了。

    他最主要的政治靠山倒了,今后他还能靠谁呢?建立一个靠山并不容易。龚长庚怎么就这样倒霉呢?周润南也有问题,可人家现在生活得非常安逸,而他却栽了。既然进去了,要想出来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检察机关一定是在掌握了大量的证据后,才会传唤他。这与一个小小的乡派出所随便抓一个民女不同。

    龚长庚一出事,肯定也会牵涉到其他不少人。这些年的为官生涯,少不了有人向他行贿。邓一群倒是没有给他送过什么重礼,除了那次一万块钱的红包,就是曾经给他签报过四万多块的发票。发票的问题不大,已经在财务上走掉了。最让他害怕的,是他那次来沟墩乡,邓一群曾给他安排过那种女人,如果他交代出来,那么邓一群还有什么脸面在机关里呢?政治前途一定也随之断送了。

    邓一群越想越担心,真的是寝食难安。

    这期间,张梅被招工招走了,在苏南的一家服装厂。这家服装厂在全县共有一百个名额,而在沟墩乡,这一次只有十个名额。十个名额很快就被占了。邓一群开始就把张梅的名单报了上去,但等到各个村里把名单报上来时,却没有了她。邓一群心里非常地不快。他知道,这十个名额,一定都是各个村长家的什么亲戚。不仅张梅没去,还有十多个家庭的确很困难,需要照顾的女孩子也都没有能去。但由于是村里报上来的,他只好什么也不能说。

    招工人员临走那天,乡里摆了一桌饭,请他们吃饭。邓一群本来不想去,但老焦非让他去。酒都喝得差不多了,负责招工的那位姓徐的厂长看邓一群酒量不大,就对他说:“邓处长有机会我们一定再好好喝。”邓一群看了他一眼,知道他的酒兴还没有得到满足,有些挑衅的意思,于是就说:“我愿意和你喝。感谢你对我们乡的支持。但我们再喝要有说法。”他想到了自己借这个机会,也许就可以帮一帮张梅。那个姓徐的厂长马上问:“什么说法?”邓一群说:“你在我们乡招的人也太少了。如果你愿意下次再来招,我一定陪你喝个痛快。”徐厂长笑说:“邓处长要是赏脸,我现在就和你喝。你多喝一杯,我多招一个。”

    邓一群说:“好。”

    老焦看出邓一群事实上已经不能喝了,赶紧说:“算了算了,我来代表。”徐厂长说:“不行,你怎么能代表邓处长?”

    邓一群说:“徐厂长你说话要算话。”

    徐厂长说:“这么多领导在这,我怎么能说了不算?”

    邓一群心里记着那十个名额,一边在心里骂老焦他们乡里混蛋,一边就真的喝了起来。而且,他是站起来喝。每次喝完,把杯底亮给姓徐的厂长看。

    一杯,两杯,三杯十一杯。邓一群站不住了。众人看到他的脸色红了之后开始发白,赶紧劝他停止。他看着那个厂长,说:“他妈的,我还能喝,你还、还能招、招多、多少?”厂长赶紧过来,拉住他的手,说:“邓处长,别喝了,我愿意交你这样的朋友。我这次带三十个走,好不好?”邓一群说:“去、去你的。我、我、我他妈自己从不求人,这些女孩子可、可怜啊。你以后可要对她们负责。”徐厂长说:“请你邓处长放心。”

    邓一群想去厕所,却感到两腿发飘。他努力往门外走,老焦过来扶他,他一张口,一股东西就直喷老焦而去

    邓一群醉得不轻。

    回去以后整整睡了一天一夜也没有起来。据说卫生院来人给他挂了水,而他自己却什么也不知道。

    稍后的那几天里,他一直感觉身体不舒服,但他没有说,以为只是倦了,或者是心情关系。在那个星期二的早晨,他已经和苗得康说好,要到下面一个村里去,看看那里一个养鸡专业户的情况。七点半,在食堂里吃了早饭,他坐在桌前却直冒冷汗。

    “你怎么啦?脸色怎么这么白?”老苗问。

    邓一群感到浑身无力,他看到老苗一张焦急的脸和睁大的眼睛。他勉强笑一笑,说:“我也不知道。”苗得康说:“你感觉哪里不舒服?”邓一群说:“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就是浑身冒汗。”苗得康说:“赶紧到医院去看一看。”邓一群心想:那个乡卫生院能看得出什么名堂?嘴里说:“不要紧,我跟你下去呢。”老苗严肃地说:“不行。我陪你到医院去。”

    苗得康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内心厚道。

    到了卫生院,挂号什么的都免了,直接进了内科。院长出来了,检查。检查完毕后,院长脸色严峻,对苗得康说:“恐怕要送到县院去。”

    一切就都变得严重起来。

    乡里派了车,去县医院。

    邓一群有点迷迷瞪瞪的,只好听他们安排。他想:情况可能的确很严重。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车子在路上开得摇摇晃晃,邓一群感觉自己这回可能要死了。他真的有点怕起来。再想想,死掉也好,省得出了问题,还落个笑柄给人家。他怎么就这么倒霉呢?前一阵子,也许自己顺过头了,而现在磨难来了。

    这也许才是开始,他想。

    现在,这条命不再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就像自己的命运一样。他感觉自己像个木偶一样,听老苗的安排和指挥。到了县院,院方听到是省委扶贫工作组的,就派出了最好的医生,出来检查。

    结果是严重胸膜炎并带有轻度结核。

    邓一群听了,眼睛一黑。

    邓一群在县院住了下来。

    乡里安排好了一切,县里的领导也都赶来看望,并安慰他说,他们一定尽最大的力量治好他的病。院方的专家说:这病很一般,放在二十年前,这种病很可怕,到今天,已经完全没有问题了,让他不必多虑。

    老苗让他安心治病,乡里的工作不必去想了。治好病,就是最大的工作。问他有什么要求,比如是否转到城里去。邓一群摇摇头。他们哪里能够理解他呢?他是不必为自己的病而担心的,最让他担心的是怕龚长庚把他牵扯出来,那样他一切就都完了。如果一切都完了,那么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情绪特别地低沉,唯一能让他安慰的,就是乡里又多走了二十个姑娘。老苗听了,也很感慨,说邓一群真的把心交给沟墩乡了。

    邓一群情绪低沉,他想回城,一方面可以得到照顾,另一方面可以确切地得到龚长庚问题的最新情况。他是否可以通过关系,问问情况呢?不!心里很快做了否定。那真是疯了。千万不能这样干。

    他现在只装成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但他的那颗心放不下。他想给龚长庚的家里打一个电话,问问他的夫人,犹豫了好久,几次拿起手机,又几次轻轻放下。也许这还不叫无为而治,但静静地等等是他可能有的最好选择。打电话过去,岂不是自投罗网?一切听之任之吧。夜里,他感到呼吸困难,睡不着,就给肖如玉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病了,突然生病。在知道他已经住进县里的医院后,肖如玉在电话里犹豫了一下,说:“那你要不回来?不回来也好,你安心治病,不要想那么多,龚长庚的事又不是你的事,还能让你去坐牢?最多不当你那处长就是了。”

    邓一群关上手机,眼睛盯着天花板,听着日光灯管发出细微的嗞嗞声响,头脑里一片空白。女人,真是什么也不懂。他怎么能好端端地不做处长呢?坐牢,他是够不上的,但他不能没有政治前途。没有了前途,那么他邓一群这么多年的努力干什么?她对他一定已经失望了,电话里的肖如玉也表现出对他的身体关心的样子,但却并不希望他回去。那么,这里面还谈得上什么关心和温情呢?他感觉,他们的夫妻之情就像纸一样地薄。

    万念俱灰。邓一群是个很情绪化的人。龚长庚这一倒,他想他这一生也就完了。下面的厅长对他不可能再有所关照了。他越想越害怕,而他这种害怕能对谁说呢?连对肖如玉都不能说。

    肖如玉根本不理解他,他想:要这样的一个女人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她对他事业上再也没有一点的帮助。他恨不得丢掉她。离掉她,他有能力得到更好的。

    邓一群这时生理上的病痛倒没让他感觉出什么,更主要的是精神上的痛苦。

    在县医院里,邓一群享受着特殊的照顾。那些人知道他是省里的干部,对他特别地客气。县里的那些领导每星期都会来,除了鲜花,还带了很多营养品。那些营养品堆在床头都快成了小山了。乡里的干部也都一一来探视。老苗照例是每星期都来,有时实在来不了就让别人带话。扶贫工作组的组员们也都来了。别人对他越是客气,邓一群越是心虚,他想:今天,他还没有出问题,大家对他还客气,明天,一旦龚长庚把他给他找小姐的事情说了,把他为他签报发票的事情说了,把他送红包的事情说了,他在机关里是什么样的形象,还能得到大家对他的尊重吗?说不定省纪律检查委员会还会来传讯他。

    他整天就在这种惴惴不安里度日子。

    他给大舅子肖国藩打了电话,询问情况。肖国藩让他安心养病,说你这样是最好的,要是在机关里倒不好办。签报发票的事情,到时追查起来,你是可以推掉的,毕竟不属于行贿,最多只是违纪。下级服从上级,你也是不得已。而关于那一万块钱,肖国藩说,那根本不算什么。纪委要是查这样的小账,那永远也忙不过来。邓一群心里稍稍安稳了些,三件担心的事去掉了两件。本来他还想把另一件担心的事告诉他,但他想想又咽了回去。肖如玉知道倒还算了,要是让她哥哥知道,免不了挨骂。

    邓一群的心里非常不安,他知道苗组长已经把他生病的事告诉了机械厅,但机械厅却迟迟没有来人看望。

    我完了。他想。机关里一定已经知道了我和龚长庚的某些特殊情况,把我当成了他的同类,眼下他们要做的,正是如何把我搞掉。他妈的,完了,真的完了。他多么悲哀啊!他的情绪落到了最低点。

    一个星期后,省机械厅派来了代表,人事处处长和办公室主任,科技处的老言也来了,看望邓一群。他们都知道,邓一群是在抗洪斗争中累坏的。

    邓一群看见老言瘦了很多,脸色也不好,不知为什么。他戴上了一副假发套,非常可笑。因为那发套上的头发很黑,非常浓密。这形象与他过去的形象相去太远,由不得你不笑。

    人事处处长当然知道病中的邓一群最关心什么,他说,厅里一切正常,龚厅长的问题,还在审查,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也来了人,看来情况比较严重。厅里的正常工作,由孔副厅长主持。他让他安心养病。之后,他又介绍了一些闲事,比如田小悦现在在读mba(工商管理硕士),办公室的秘书小胡由于过去学的医学,所以已经决定去澳大利亚,谈琴提成了主任科员,退休了的徐明丽,除了练功,还上股市炒股,赚了不少钱,而她家楼上的一户炒股赔了二十万,跳楼自杀没死成,摔成了残废,等等。他们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告诉他,那就是老言已经退到了二线,科技处工作将由老潘暂时负责。

    在县里的那些老同学,知道邓一群生病了也都来看他。陈小青的精神看上去要比过去好了些,她问他的夫人来没来,邓一群回说,自己没有让她来。自然受了大家一回指责。他笑了一笑,说,自己现在在这里感觉很好。

    邓一群住的是一个单独病房,布置得很干净,一面窗子临着朝阳大街,可以看到楼下街上的景致。他这个病房在五楼。窗台边养了一盆花,邓一群叫不上它的名字。下午的时候,阳光透过朝西的窗子直射进来,病房里温度有些高,这时护士就会启动空调,降低温度。护士告诉他,这是县里的老干部病房,相当于省城人民医院的高干病房了。在写字台上,居然还放了一台14寸的电视。不过医生和护士都不准他看。事实上,邓一群也没法看。刚住进来的时候,他精神还好,但在用药后的第一个星期,他的身体状况迅速下降。医生说那是正常的,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心理上的紧张。

    医院用的是最好的药物,很多都是进口的。每天要打针,服药。药丸都是要大把大把地服,像什么“利福平”、“异烟肼”等等,邓一群在用药之后,尿出的尿都是像血水一样地红,把他吓坏了。

    他很虚弱,下床的时候都困难。护士们的照顾毕竟是有限的。他忽然感到很寂寞,需要有人陪他说话。然而这时有谁会来安慰他呢?他打了电话,告诉大哥邓一彬,说他生病了住在县院,希望他能过来看看自己。隔了一天,来的是邓一群的妈妈。老太太问了很多人,才找到他的病房。一看到他,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最后竟忍不住大声哽咽起来。她由儿子,又想到了自己的丈夫。她害怕再失去一个,这个最让她感到骄傲的人。邓一群眼里当时也有点热,但他很快就忍住了,说:“不要哭,没有什么的。哭什么。”他妈妈默默地擦泪,红着眼,看着他。

    邓一群感觉他妈妈老得更厉害了,牙齿已经掉了很多,他问她为什么不做一副假牙,她说做一副假牙很贵。他问为什么老大没有来,他妈妈说,老大家的事很多,忙得很,实在抽不开身。邓一群心里寒寒的,觉得自己过去帮了他不少忙,他怎么竟会连亲弟兄也不认。生意再忙,还有一个亲弟兄的生命重要吗?

    面对自己生病中的儿子,老太太有点不知说什么好。村里人听她说儿子得了结核病,一个个都表现出很吃惊的样子。老一辈的人都知道,在过去这叫痨病。邓一群也很清楚,中学的时候课本里有鲁迅的一篇小说药,华老栓的儿子华小栓得的就是这样的病,吃了人血馒头也没治好。怕是不用怕的,邓一群知道自己死不了,只是内心觉得很孤单,同时对自己未来的前途怀有一种深深的担忧。妈妈问他家里是否知道他生病了,他说知道,但他没有让肖如玉来,说自己这样的病不希望让别人担忧。

    那天下午,阳光从窗子外面照进来,照亮了他妈妈的根根白发。她小心地坐在那里,很长时间不说话,一会拿衣袖抹眼泪。邓一群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他长时间躺在床上,连身都翻不了,半边身子都麻木了,一点也不听他的使唤。在住院后,他的病情迅速加重。医生说这是件好事,发现得及时,治疗也及时。像他这样的病因为来得快,所以一般而言,去得也快。邓一群不知他们说的是否真实。那些医生和护士进来,看见老太太,问她话,问一句才答一句。一个农村老太太,她真的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她很拘谨,面对的好像不是病中的儿子,而是一个什么很大的领导。

    妈妈生活得不如意,邓一群想。他感觉热,直想睡觉。他让他妈妈从他一只皮包里拿点钱去街上买点苹果回来吃。他妈妈就去了。但等她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沉沉地睡着了。

    邓一群需要人照顾他,比如喂饭什么的,但他却没有让他妈妈留下来,因为他这时候才发现他年迈的母亲事实上根本不知道如何照料。他吩咐她做什么,她才会做什么。那天晚上,医生来抽他的胸膜积水。很粗很长的针管,从后背的肋骨之间刺进去,一种特别的酸麻。在他的身后是一只雪白的痰盂,随着一根细细的软管,他胸膜间的黏黄的汁水滴了满满一痰盂。

    病房里后来特别地静,邓一群突然生出一种愤怒,他觉得身边人并不比别人更关心他。他把这股怒气全发到他妈妈身上去。

    他要他妈妈第二天早晨立即就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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