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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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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什么是好人?由谁来判定你是不是个好人,以及,怎样才是好人?这是个艰深的问题。较为简单的逻辑是:由他人来判定。“好人”只在他人的目光或语言中才能生成。独身于孤岛,如果从来独身于孤岛永远独身于孤岛,就不会有“好人”这个词,只是在如山如海的他人之中“好人”才诞生。

    c曾问过他的恋人:“我还是不是一个好人?”

    “你”x说“为什么会怀疑这个?”

    “如果我爱你,如果我不想让你离开,如果我要你作我的妻子永远和我在一起我还是不是一个好人?”

    “为什么不是?”

    “因为如果一个男人,他再也站不起来,他永远都要坐在轮椅上,可他还要他所爱的女人做他的妻子,要那女人抛弃她自己的幸福走进这个男人的苦难,那么这个男人他,不是太自私吗?他还能算一个好人吗?”

    “那个女人,怎么是抛弃自己的幸福呢?她觉得这样幸福,她才来了,要是她觉得不幸她就不会来,要是有一天她觉得不幸,她就会走开。”

    “如果这个男人,他的腿就像两根枯干的树枝,如果他的下身你知道并不轻易就能昂扬,要是他连做ài的方式也与众不同,那他”

    “噢,别说得这么粗鲁与众不同不是坏事别怀疑你是不是一个好人。你是。在我看来你是一个好男人。”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

    爱,或许是判定的根源。如果人需要爱,那就说明,人需要他人的判定。可是如果你需要,你就会害怕。他人,并不止于你的恋人,如山如海的他人都要给你判定。你躲不开。(这很像我多年后的一种遭遇:记者敲开了你的门,或者接通了你的电话,那么你只有被采访,你无路可逃,不论你说你接受采访,还是你说你拒绝采访,你都已经被采访。)

    害怕由此而来。

    很多年前当x走进c的渴望,那时c的害怕,并不在于自己是不是一个好人,而在于:他的渴望,是否能被众人承认,如果他跟随着自己的渴望,那么他,是否还能被众人看作好人。

    c的忧虑将被证明绝非多余。

    多年以前,当我途经一个截瘫者的热恋史,我听见了,响在四面八方也响在c自己的心里的声音:

    “你爱她,你就不应该爱她。”

    “她爱你,你就更不应该爱她。”

    为什么?

    “你爱她,你就不应该损害她。”

    “她爱你,难道你反而要损害她?”

    损害她?怎么会是损害她?

    “你可以爱她,但是你真的要拖累她一生吗?”

    “你已经残废,你还要再把她的青春也毁掉吗?”

    “你要是真的爱她,你就不应该再追求她,就不要再纠缠她否则你岂不是害了她?”

    残疾,在漫长时间里的一段路上,曾是一种瘟疫。c:你爱谁你最好是远远地离开谁,放了她吧,那样你就像是一个好人了。

    这让我重新想起“叛徒”的逻辑:你被杀死了,你就是一个应该活着的好人;你活下来了,你就是一个应该被杀死的坏蛋。这一次不是“叛徒”这一次是“残疾”这一次生或者死的,不是生命,是爱情:让你的爱情死去,你就是一个可敬可爱的人;让你的爱情活着,你就是一个可卑可怕的人。

    c:你要么放弃爱情的权利,做一个众口皆碑的“好人”要么别怕,跟随你的渴望,做一个被指责的“自私鬼”非此即彼,我们看着呢c:你来选择。

    168

    如果c选择了前者,c,可以就是f。

    我说过,我写作之夜中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是c,是一个残疾人。

    在c选定与x最终分手的那个夜晚,c不说话,几乎一言不发,如同f医生,只是无声地把泪流进一个“好人”苦难的心里。不管x说什么,怎么说,求他无论如何开开口,都无济于事。

    你什么都别怕,x说,不管别人说什么,不管他们怎么看,x说,都不怕x从夜风吹响着的树林边走来,走出幽暗,走进一盏路灯下的明亮,走到c的轮椅旁只要我们不怕,只要我们坚持,x说我们没有错,如果我们是真心相爱,她说,我们就什么都不用怕老柏树飘漫着均匀的脂香,满地铺散着白杨树的落叶,x走开又走来,走远又走近她说,如果你曾经说你爱我那是真的,如果现在这还是真的,x说我记得我们互相说过,只有爱,是从来不会错的,她说,如果爱是真的爱就不会错,如果它错了它根本就不是爱轮椅声和脚步声,一盏和一盏路灯相距很远,一段段明亮与明亮之间是一段段黑暗与黑暗,有一棵老柏树正在死去,光秃秃的树枝徒劳地伸在夜空里现在我想听听你怎么想,x对c说,你真实的想法是什么,至少那要是真实的,至少人不能欺骗自己,劳驾你,开开口行吗

    c像f一样已经明白,世间的话并不都是能够说的,并不都是为了说的,甚至泪水流进心里也被那无以诉说的苦难熬干。x恨不能揍他,x说:“你的骨头,你的男人的骨头呢?”c仍旧无言,让爱,在“好人”的心里早早死干净吧

    c离开他的恋人,沿着掌起了路灯的条条小巷,回家。阵阵秋风吹动老墙上的枯草,吹起路上的尘土和败叶,孤独的轮椅声在如网的小巷里响了一宿。天明时,c回到家,如果像f医生一样满头乌发已如霜染,那也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169

    如果爱情活下来,终于不可阻挡,爱欲泛滥过“好人”的堤坝,那情形,c,甚至很像是n了。如果离别已经注定,在注定离别的那个夜晚或者那些夜晚,恋人c与恋人n虽然性别不同,也会在迷茫的命运中重叠、混淆。x呢,重叠、混淆进f。形象模糊,但世界上这样的消息不曾须臾间断。

    脚步声和车轮声,惊起古园里的鸽子,白色的鸟群漫天飞起在祭坛的上空c说我什么都不怕,不管别人说我什么,不管他们怎么看我,c说,我不再害怕x走向祭坛的石门,走进落日,又一声不响地转身回来,站在落日里看着c,茫然若失只要你也不怕,c说,只要你坚持,c对他的恋人说,我相信我没有什么不应该,我不再像过去那样相信我不应该,我不再相信别人的指责我现在相信,如果我们是真心相爱,c说这残疾就不能阻挡我

    c转动轮椅,走过那盏路灯,走过明亮的灯光下秋风翻动着的落叶,走过那棵老柏树,抓住x的胳膊,摇撼她,看她愁苦的面容我不想指责别人我尤其不愿意伤害他们,你懂吗?我是说所有你的亲人和朋友,你的兄弟姐妹,你的同学同事,以及所有不赞成你爱我的人,我不恨他们,至少我不想恨他们,但是但是我不再放弃

    c的车轮声,和x的脚步声,响彻寂暗的小街,雨停了,收起伞,但是风把树上的雨水一阵阵吹落,落在脸上没有感觉我知道我没有错,我们的心愿和我们的欲望都没有错,如果你曾经说你爱我那是真的,如果现在这还是真的,我们怎么会错呢

    x没有来,在车站上等她但是总不见她来在那座古园里走遍找遍也没有她的踪影她的窗口黑着,她到哪儿去了呢半夜回到家,c埋头灯下,给x写信,一封封并不见得都会发出的信:要是我不知道我错在了哪儿,要是我们并没错,我为什么要放弃?我们凭什么要分离

    x走在前面,沿着那座古园荒记的围墙走在前面,走在月光和墙影之间,淡蓝色的头巾以及躜动的肩膀时隐时现c追上来,跟在x身边,目光追随着她肩头上的那块凄迷的月光c说请你告诉我,是不是残疾可以使爱成为错误?是不是有什么人本来就不应该爱,就不应该希望爱情?c说我不是指现实,我是指逻辑现实,也许就随它去吧,我只是想知道我的梦想是不是也错了

    c转动轮椅,走进星空下清冷的草地。远处有一座被人遗弃的大铜钟,一人多高,底部陷进了土里身上爬满铜绿,铭文已经锈蚀不清。c望着那座大钟在午夜中的影子,等着x走来,等到听见她在他身后站下,很久c说,我能够承认现实,我也许不得不接受现实,c说,如果残疾注定要剥夺我,至少我不想让它们再剥夺你c对她的恋人说,你就走吧,去吧,到南方去吧,到爱情一向是正当的地方去吧但是我必须得知道这仅仅是现实,这并不就是一切

    x站起身,走开,走进祭坛的石门,走进祭坛上的星空祭坛上下全是c暴烈的叫喊:现在我只想听听你是怎么想,你真实的想法是什么,你总得有一句确定的回答,总得把你真实的心愿告诉我我不再奢望其他,我只想证实这个世界上除了现实之外还有没有另外的什么是真的,有还是没有,另外的,我不要求它是现实,我只想看见现实之外你的真实,我求你无论如何开开口好吗

    x,c的恋人,站在祭坛上,泪水犹如星光那星光中全是她的诉说:就让我们永远作朋友吧,好吗只作朋友好吗我们还是朋友,行吗一般的但是最好的,永生永世的朋友

    不,不不!c喊,为什么?凭什么我被判定在那个位置上?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爱我

    原谅我,饶恕我,我是个软弱的人,我害怕x在那祭坛上说,我害怕那些山和海一样的屋顶和人群,害怕那些比星光还要稠密的灯火,害怕所有不说话的嘴和总在说话的眼睛在那样的躲躲闪闪的表情后面,我好像是一个不正常的人我害怕我总要解释,我害怕其实我并没有解释的机会,我害怕无边无际的目光的猜测和探询,我们的爱情好像是不正常的,在那无尽无休的猜测和探询的目光之下,我们的爱情慌慌张张就像是偷来的我害怕,也许我们永远就是这样

    嫁给我,好吗?做我的妻子

    我害怕我的父母,他们会气疯的,他们会气死的我害怕别人的谴责,我的兄弟姐妹,还有别人,我害怕他们谴责的面孔我也害怕你的追问,害怕你这样不肯放弃我害怕我不能嫁给你,我害怕别人说我只是怜悯,说我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怜悯却让你痛苦,这些都让我害怕人们曾经说我是一个好人,这样的称赞让我害怕,我害怕因此我得永远当这样的好人,我害怕我并不是人们所认为的那样的好人,我并不是为了做一个好人才走近你的,我害怕有一天我想离开你我就不再是一个好人让我们分开吧,我是个软弱的人,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害怕,每时每刻我都感到恐惧就让我们永远只做朋友吧,好吗天涯海角永生永世的朋友

    星光渐渐寥落,祭坛空空独对苍天不,不!为什么?这是为什么?这毫无道理!不,回来,你回来,你回来呀但是x已经离去,恋人已在遥远的南方,让男人翘首终生的南方呀

    170

    c独自走出那古园,只剩下沉默属于他。

    喧嚣的城市,走到哪儿都是沉默。雨,仿佛落进无人的荒野树在风中摇,树叶疯狂地翻动着但失去声响阳光循规蹈矩,冷漠地铺展颤抖的空气无孔不入所有的沉默都讲述着同一件事:命运。命运并不是合情合理的,否则不是命运。c:你不要妄想向命运要求一个合情合理的回答。就像你的病,那个小小的肿物从哪儿来?从什么时候来?为什么来到了你的脊髓里?

    f医生曾经切开c的脊椎,看见一条年轻平凡的脊髓,像众人的一样,细巧、精致、神秘又娇嫩,在它的某一段,颜色和形状微微地改变;微微的,是指与命运的复杂相比,但对于这娇嫩的脊髓可是不得了哇。f医生心怀敬畏地看了一会儿,知道这个青年还蒙在鼓里,他求救般的眼睛还梦想着回到过去,他不知道这确实就像时间一样不可逆转,c:你的命运已经被这个不明由来的小小肿物决定了。f医生小心翼翼地试图把那可恶的肿物尽量剥离,但那肿物的顽固或者那命运的坚决,并不是医生能够摘除的。

    c走出古园。在喧嚣和沉默的人间,c与诗人l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不能走遍世界去寻找他的不知所在的恋人。c的手上也有一幅1:40000000的地图,c像诗人一样明白,他的恋人肯定就在巴掌大的这块地方。但那儿,有他过不去的千山万水,尤其那儿还有他过不去的如山如海的房屋和人群,目光和语言

    残疾和爱情,c:那就是你的命运。活着,就是这喧嚣中的沉默,就是这拥挤中的孤独,活着就是没有道理的苦难。死呢?

    当然你可以去死,因为海里有一条美妙的小鱼,有很多条那样美妙而有毒的小鱼。你完全可以去死,把一条小鱼买来(也许捉来,也许捡来),晾干或者焙干,研碎,装在只小玻璃瓶里,在冬天或者夏天,秋天或者春天,在人间一如既往的某一时刻,享用它当f医生赶来的时候,你的形神已隐遁进另一个时空、另一种存在。c可以是o。当f医生发现那条美妙小鱼的残渣之时,一切都已经晚了,肯定,c已经把他想做的事做成了。o已经把她想做的事做成了,c也可以。c可以是o,可以已经死了。一个活着的残疾人可以去死,f医生会知道你是真的想死,你的赴死之心由来已久。但是,世上还有很多很多活着的残疾人,其中的一个仍然可以是c。这样的c是不死的。某一个不死的残疾人仍然是c,仍然有着和c一样的命运。这样的命运是不死的:残疾和爱情。

    在我的写作之夜,c是一个活着的残疾人,还是一个活着的残疾人是c,那都一样。

    因而c的寻找,就会是像f医生一样的眺望

    171

    c似乎早曾走进过未来那个不同寻常的夏天。在他并不接受的那个位置上,在x远去南方的那些日子里,c一次次看见,往日里喧嚣不息的这座的城市在沉默中变得空空洞洞

    条条街道上都没有人,也没有车,雨水未干的路面上映着洪荒时代的天,和云。好像世界上只剩了他的车轮声。高楼如无声排立的荒岗,门窗都关着,血色的夕阳从这块玻璃跳到那块玻璃。阳台上没有晾晒物,没有女人鲜艳的衣裳,没有孩子飘扬的尿布,唯坚硬的水泥和它们灰色的影子,甚至没有了生命的迹象c沿着河边走,落日涂染着河边砖砌的护拦,孩子画下的鸟儿和波浪还在上面。立交桥如同一个巨型玩具摊开在那里无人问津,游戏的孩子都已离开,跟随他们的父母逃出了历史。而c独自走来,仿佛他被缩小了千万倍走进了这个被弃置的玩具。河面上晚霞渐渐灿烂,飘浮的雾霭牵牵连连。也许是这条河,还有c,一起流入了一段奇怪的时间通道,流入远古,神秘的玛雅人刚刚离开,不知什么原因,繁荣兴旺的玛雅人忽然觉得厌倦、彻骨的无聊,抛弃灿烂的文明一齐离去,留下这一群群奇异的建筑给一个“朋友”去猜想扑啦啦飞起一群鸽子,在死寂的城里或死寂的心中响起往日的哨音。白色的鸟群似乎在那儿等待c,久久地在河上盘桓,等c仰起脸把目光投向它们,它们便忽然一齐转身都朝一个方向飞去,似乎提醒c,引导他,都朝那座美丽房子的方向飞去

    那儿,有一条小路,有一排白杨。白杨树岁岁枯荣,逐年高大起来,此外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满天垂挂着杨花,满地铺散着杨花,c又望见那个久违的窗口了,窗上是一片凄艳的斜阳c从没有进去过,这是他不比l、f、以及z的地方。只在一个夏夜,x要他看看她的小屋“你不是想看看我独处的样子吗?”c跟着x一起走到她窗口对面土岗上“看见了吗?三层,挂绿色窗帘的那一个!”“绿色?呵,天太黑了。”x转身跑去:“记住,绿色的窗帘。”x跑进那楼门,不久,那绿色的窗帘亮了。接着,绿色的窗帘拉开了,x冲窗外的黑暗招手,在屋子里来回走,像是替c在那儿走,在那儿看遍c常常梦见的每一个角落那是c的目光第一次走进x的窗口,c躲进白杨的树荫里去,久久地屏息伫望现在,c又在大鸽群的引导下来到这儿,躲进白杨的树荫,躲到白杨粗壮的树干后面,远远地朝那儿眺望。像当年一样,甚至,c眺望那个窗口的姿势都没有改变。从午后眺望到黄昏,那窗口里和那阳台上都不见人,唯夕阳慢慢走过,唯栉风沐雨的一只箩筐移转着影子,x好像不在家,好像她仅仅是出去一会儿马上就会回来,还没有下班,要么去看电影了,一会儿就回来,好像她并没有到遥远的南方去或者南方就在这儿,就在此刻,这样的眺望既是时间也是空间因而这就是南方白色鸟群在昏暗了的暮天之中,雪白,闪亮,时远时近盲目地盘旋,一圈又一圈地飞,飞得很快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轻灵得似乎并不与空气摩擦。c不时地仰望它们,心想:这群白色的鸟儿是不是真的

    待那鸽群消失,等那群白色的鸟又不知落向哪里,c的目光缓缓降落。这时他看见阳台上的门开了,一个陌生的男人走出来,继而一个陌生的女人走出来,最后,一个孩子蹦蹦跳跳地出来。像一幕剧,换了演员,像一个舞台换了剧目。太阳从东到西,南方和北方都笼罩在它的光照里。男人深深地呼吸,做几下操,阔胸运动或者体转运动女人晾衣服,一件又一件,浇花,一盆又一盆那个孩子捧着一钵草莓,往年轻母亲的嘴里放一颗,往年轻父亲的嘴里也放一颗,尖声笑着跑回去太阳落了,万家灯火展开沉沉夜幕

    因而c的寻找,只能是满怀梦想地眺望。因而c也可以是f。

    月亮升起来,照亮着现在和过去、眺望和梦想。

    如果这月光照亮你,如果我们相距得足够近,你的影像映入我的眼帘,这就是:现实如果这月光照亮过你,如今我们相距已足够远,但你的影像仍飘留在茫茫宇宙,这就是:过去如果这北方的月光中只剩下我,但我的意识超越光速,我以心灵的目光向沉沉夜空追踪你南方的影像,这就是:眺望如果现实已成过去,如果过去永远现实,一个被忽略的欲望在没有地点的时间或在抹杀了时间的地点,如果追上了你飘离的影像那就是:梦

    172

    梦中永远的眺望,会把l的远寻变成c的梦景。

    c曾经梦见,l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小车站。或者是未来,l把c的梦想带到过一个不知名的小车站。

    列车“咔哒哒--咔哒哒——咔哒哒——”奔驰在黑夜的大山里。“空嗵嗵——空嗵嗵——空嗵嗵--”驶过一座座桥梁。“轧轧轧--轧轧轧——轧轧轧——”穿过长长短短的隧道。l裹着大衣,坐在c梦见的那列火车上。旅客蒙头或团目,昏昏地熬着旅程。断续的鼾声,含糊不清的梦呓,悄悄打开的收音机低声报告着世界上的战争和明天的风雪。过道的门开了,瑟缩地摆来摆去,随着车厢一阵剧烈的晃动“嘣”地一声关上。婴儿从睡梦中惊醒,年轻的母亲把沉甸甸的奶头送进孩子啼哭着的嘴里,孩子呜咽几声又香甜地睡去。母亲在自已缤纷的梦里轻轻地哼唱着,摇着,安慰着还不会梦的孩子。“咔一哒哒——咔一哒哒——”列车奔驰的声音小下去,漫散开去,走出了大山,走上了平原。l坐在c梦见的那个座位上,不断擦去玻璃上的哈气,看着窗外的黑夜,看c梦中见过的冬夜的原野。葵花早已收获,裸露的土地和月光一样,浩瀚又安静。过道的门忽地又开了,一阵寒风溜进车厢,过道的门醉汉似地摆来摆去。一个失眠的老人走到车厢尽端,把门关上,再拧一拧门把手,低头看看,希望它关得牢靠。老人回到座位,看见满车厢的人只有l睁着眼睛,老人冲l笑笑说:“要下雪了。”窗外没有了月光,也许是l看见也许是c梦见,原野漆黑如墨。

    列车渐渐减速,开进葵林中的一个小站。站台的前沿铺上了一层薄雪,很像月光。旅客们都揉着眼睛看窗外:这是哪儿呀到哪儿了怎么又停了?这要晚点到什么时候去呀哎,越晚点就越要晚点嘛前面也许出了什么事看,在这儿等着的并不止咱们这一列呢

    c的梦,或者l的旅程。

    l乘坐的那列火车停下来,停在c梦见的另一列灯火辉煌的列车旁。两列火车平行着停在那个不知名的小站上,一列头朝东,一列头朝西,紧挨着。寒冷的冬夜,风雪越来越紧了。两列车的窗都关着,但相对的窗口距离很近,可以看见另一列车上的人,看见他们在抽烟,在喝茶,看报,发呆,聊天但听不见那边的声音。那边也有人在擦去玻璃上的哈气朝窗外看,朝这边看。

    这时c的梦想重叠进l的现实:看见了找遍万里而不见的他的恋人。

    她就在对面的车厢里,坐在他对面远端的那个窗口旁。隔着两列车的车窗,隔着对面车厢里晃来晃去的旅客,他看见了他的恋人就在那儿,坐在窗边,一个陌生人的旁边和一个陌生人的对面,她扭过脸去,对着车窗的玻璃梳头,咬开一个发卡,推进鬓边

    “喂!喂!”c或者l敲着玻璃喊她的名字,她听不见。他急忙打开车窗,喊她,挥着手喊她,她还是听不见。对面车厢里的一两个旅客莫名其妙地朝这边看,又过回头去四处寻找,弄不清这个人在喊谁或者要干什么。

    “喂喂”他喊着,心想是不是跳出窗去?又怕列车就要开走,不是怕自己的这列开走,而是怕她的那列开走。

    “嘿,嘿!”有人冲他嚷了“关上窗户嘿,这么冷的天!”

    风吹进来,夹着细碎的雪花。

    “对不起,对不起,就一会儿。”

    这时一列风驰电掣的火车从另一条轨道上开过来了,隆隆的声音淹没了他的喊声,半天半天那列火车才走完,才远去了。

    “喂!喂喂!这儿,在这儿!是我!喂”他喊她,声嘶力竭地喊她,但那边,她理下头去开始看一本杂志。

    “嘿,有完没完嘿,凉快够了吧那位?”

    “关上,关上嘿,本来就够冷的了,说你呢,关上窗户行不行?”

    “对不起,谢谢,谢谢,我看见了我的一个熟人。”

    “熟人?哼,疯子!”

    “喂!喂!喂”他喊她的名字。也许那不是她?

    但是,现实会弄错,梦不会弄错。

    列车动了,不知道是那一列还是这一列,平稳地开动了,两个相对的窗口缓缓错开,错开,错开远了,飞速地离开,看不见了,窗外只是风雪,冬夜中慢慢变白的原野。关上窗,再不关也毫无意义。l在c的梦中颓然坐倒,坐在旅客们纷纷的怨声里,愣愣地甚至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两眼空空。很久,他才想起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l忘了看看那列火车是开向哪里的了。也许不是l忘了,而是因为c没有梦见这一点。因为c不知道他的恋人去向何方,所以从来梦不见。

    173

    谁都可以是c,以及,谁都可能是c。但是没有谁愿意是他,没有谁愿意终生坐进轮椅,那恐惧,仅仅是不能用腿走路吗?

    人们闭口不言c的爱情。不管是他追求还是他放弃,都没有反响。不管是他被追求还是他被放弃,都没有反响。都像在梦里,无声,有时甚至没有色彩,黑白的沉寂。没有赞美,也没有惋惜,当他追求或被追求的时候甚至没有人开他的玩笑,当他放弃或被放弃的时候也没有责难,曾经没有现在也还是没有。喧嚣中的沉寂从过去到现在

    很像是走进了他人的聚会。c总是梦见我走进了一个他人的聚会,人们看看你或者毫不理会你,看你一眼很快转过脸去,都不认识你。我怀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定神想一想,确信我正是被邀请到这儿来的(活着就是被邀请到这儿来)。你被邀请来,但又不知是谁邀请你来的,我也没问问是谁邀请我来的我就兴高采烈地来了。现在你只好找一个位子坐下来,谨慎地喝一杯饮料,东张西望想发现一个熟人,但是没有,一张桌上在热烈地赞美什么,另一张桌上在痛心地惋惜什么,再一张桌上是愤怒地谴责什么,我悄悄把椅子挪近无论哪一张桌试着插两句嘴,但是风马牛不相及,赞美和惋惜和谴责我都在行,但哪边你也参加不进去。尴尬地坐一会儿我就想走了,你想不如快快地离开这儿吧,你必然会离开,你不可能还愿意在那儿耽下去,继续耽下去是无比的重负,终于会让你喘不过气来。c于是懂了,x就是这样离开的。x:到温润的南方去吧,这儿确实不好耽了,这儿让你不寒而栗,让你受尽苦难,你去吧,离开吧,你走吧,到南方去,我能懂了

    童年中那个可怕的孩子,在我漫长的写作之夜,早已经走出那座庙院改作的校园。那个可怕的孩子,他已经长大,神秘莫测,无处不在,幽灵一般千变万化。当诗人成为这个世界的消息之时,那可怕的孩子,也成为这个世界的消息,处处都能听见他,看见他,听见和看见他天赋的力量。

    来自远方的预言:如果你到这里来,不论走哪条路,从哪里出发。那都一样来自远方的预言。在编织非人力所能解脱的无法忍受的火焰之衫的那双手后面。我们只是活着,只是叹息不是让这样的火就是让那样的火耗去我们的生命来自远方的预言:是谁想出这种折磨的呢?是爱

    来自远方的预言在写作之夜得到验证:c无论是谁那都一样。残疾和爱情——命运和梦想的密码随时随地显露端倪:无论对谁,那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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