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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强人,科学又发达,那就弄点原子弹出来看看谁是真理吧!其实先人明白,早看出这结果不大美妙,故在诸多纷争面前商讨出一套规则,令大家和平共处。

    这就又说到了法律。法律的根据是什么呢?凭什么它是如此(比如维护自由),而非如彼(比如像“文革”时那样千人一脑)?料其背后必有着某种信仰的支持,先不说它是什么,但它必得是唯一的。否则岂不还得弄出个法律的法律来?

    但这支持着法律的信仰或唯一真理,是不是最高真理呢?就法律——使游戏得以开展,生活得以进行,生命有其保障,社会繁荣安定——而言,它当然是最高。但比如说,就道德而言,法律却是底线。就是说,道德完全可以比法律所强制的境界更高,但无论它有多么高,在现实生活中也得遵守法律这一条底线,不可以己之高,强人之低。

    但“不可以己之高,强人之低”这话,又有以下几点暗示或引申。一、道德的高低之别,是确在的事实。二、道德底线(法律)是要全民遵守的;而道德高端却不可能是全民公认的,故不可强制推行。三、但法律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其进步或完善又靠的是什么呢?靠的是道德高端(而非底线)所引领下的道德水平之普遍升华。四、因而,道德(信仰、宗教、理想等等)之高低的探讨是有意义的。

    自由主义的一大难题,是给不给反自由者以自由?精英主义的一大难题,是谁来确定精英?我想这很可能是个永恒的疑难,未必能够一劳永逸。或许,正是对诸如此类疑难的永恒求问,才是此类疑难的价值所在,才是使信仰、道德和法律可以不断升华和完善的根据。

    我只是想:问、问、问到最后,不能再问的是什么?这时候,才涉及最高真理。比如人不想被杀害,不想被剥夺,对此谁还能再问为什么吗?再比如,人渴望自由,渴望幸福,渴望爱、善美这些都是不能再问为什么的。所以这就是神的终极回答,是不可质疑的命令。同时,自由主义的症结也就看得清楚了:忽视了神的声音,将人智当成了终极判断——比如你有你的真理,我有我的真理,从来就没有什么唯一或最高。

    我只是想:答、答、答到最后,不能再答的是什么?比如艺术是什么?你可以问,你真的可以答吗?再比如爱是什么?幸福是什么?自由是什么?谁能给出一个标准答案?是呀,那仍然是神的声音,是神的永恒提问。也许。只有当人将此神问时时挂在心上,答案方可趋向正确。所以,精英主义的危险也就看得清楚了:淡忘了神的声音,把人当成了终极判断——比如种种主义,种种科学理想、经济前景、商业策略于是乎真理打倒真理,子弹射中子弹。

    (唉,我可能真是个悲观论者。你呢?你是相信浮士德可以永远走下去呢?还是相信他既可以停下脚步,又不会把灵魂输给魔鬼?)

    有些真理是自明的。比如说,有没有爱情?有没有灵魂?有没有正义?有没有终极价值?一俟这样的问题被提出,回答就是肯定的,含义就是自明的。因为,如果你说没有,那么没有的是什么呢?这个“没有”最多是指在周围的现实中你没能看到它,而绝不是说它在你心中并不存在。证明是:你一定能说出它是什么,否则你不能说它没有。就在你知道它是什么的时候,它诞生了,并且从此不死。最近我看了一篇别人谈论理想国的文章,其中说道:所以柏拉图认为“学习就是回忆”就是因为,那绝对的神音早就存在于我们心中,只不过在后来的现实生活中让我们给忘记了,或者被那“知识树的果实”给搅乱了。

    我想,凡属神说的真理(并不很多),都是绝对的,唯一的;而人说的真理(很多很多),则需细细分析。但无论怎样的人说,都要受到神说的最后检验;倘若失去这绝对的检验,法律便也失去了根据。

    但是,最大的问题还是:神是什么?这大概就是个需要永远地问、并永远地答的问题;而如此之永恒的问答,才是谛听神命的方式,或接近神愿的路径吧。(其实神是什么,神在哪儿,先哲们早都说过了,只可惜现今的人们没工夫去听。)要我说,现而今最要强调的,是神的三个特点。一、神(的完美)与人(的残缺)有着永恒的距离。二、人必须接受的那个神,是那个世间万物的创造者;而能够拯救人的那个神,是那个人之幸福观的扭转者。三、即便后者,也不包办人的福乐,不迎合人欲,只给人指出一条完善心魂的无穷路。

    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除第一节外,我不说佛教,也不说基督教。因为正如你信中所说的“每个宗教都发展了几千年,博大精深,你一辈子皓首穷经也未必能吃透”所以我不敢说。但不敢说不等于没有想法。事实上,众多自以为信着某宗教的人,也未必都是在吃透了它的“博大精深”之后才信的。这就引出了一个“源和流”的问题,或说是“理论与实践”的问题。我想,每一宗教的源头,都必有其博大的观念与精深的学问,但要紧的还是看其流脉,看其信众于千百年中对它的理解之主流是什么;就好比据其流域的灌溉效果,来判断一条河渠的优势与弱点。唯此,或才有“发展”与“焕然一新”的可能。

    近日读一篇西人谈佛教的文章,文中有这样一段话:“但是佛教与基督教之间最重要的区别也许表现在另一方面:对佛教的批评性研究刚刚起步,仅从数量上看它们之间的数量比大概是一千比一,数量上存在的悬殊差别肯定会影响质量。”对此我深有同感(虽然我不曾统计),不断地言说或研究,对于一种宗教或信仰的完善是非常重要的;尤其因为有了一代代大师的引领,那流脉才可能趋向升华,一旦断流,现实的功利之风便会扭曲精神的方向。

    以我的学浅才疏来看,佛教更侧重对宇宙本原的思问——即那位创世神是怎样的。所以,很多物理学方面的文章更愿意引佛家(及道家)的理论,称之为“东方神秘主义”(有本很有影响的书,题目就叫“现代物理学和东方神秘主义”)依我看,这是佛教比之其他宗教“更加究竟”的地方。(最近我又看了一本从物理学角度谈论灵魂的书:精神的宇宙。你若有兴趣,让希米寄给你。)但是,最让我不解的是,既对宇宙的本原和存在的本质有着透彻的认识,何以会相信有一个“无苦无忧”的去处(所在或终点)呢?是呀“无苦无忧”岂非无矛盾的境界?毫无矛盾的岂不就是一切的结束?而一切的结束不正是彻底的虚无吗,怎么又会是有的呢?

    精神的宇宙谈到了“绝对的真空”(即宇宙创生之前和坍塌殆尽之后的状态吧)。我理解“绝对的真空”(或彻底的虚无)必是一种“势”绝对的“势”即再次成为“有”的无限可能性。(所谓“大爆炸”的“奇点”就指这个吧?)这明显应和了佛家的轮回说。但让我百思不解的仍然是,既是“有”的无限轮回,又怎么可能是“无苦无忧”的无矛盾境界?(那“奇点”只是一刹那呀!)以我的能力来看,大凡“有”者(“存在”者,或能够意识到存在的“存在者”)必都是有限之物,既为有限,便不会是“无苦无忧”

    是呀是呀,我所以百思不解,很可能还是因为,那无限的神秘乃是人的有限智力所不可企及的。但这样就又出来一个问题:谁来掌管这神秘之门的钥匙?或者,谁有资格来解说这神秘的意图?很明显,这事万万不可由人来说;尤其,如若有人自称拿到了神秘之门的钥匙,大家就更要提防他。那么,终归由谁来说呢(总不见得人人都摩西吧)?就由那神秘自己来说吧。即:由一切无能掌管神秘之门钥匙的众生去谛听那自明的真理吧,由确认无能破解造物主之奥秘的心魂,去谛听那救世主的心愿吧,那才是绝对的。而在此前,和此外,救世主尚未诞生。而在我们——这些并不把有神秘之门钥匙的人——听见救世之音、从而扭转了我们的幸福观之前和之外,也便没有任何获救的方便之门。

    佛教的另一优势,是疗慰人的心灵创痛,或解脱心理负担。依我看,再没有比佛家/教/学更好的心理医生了,所有的西医的心理疗法都不能与之相比。因为一切心理伤病,大多源于此世纷争。而佛家,是从根本上轻看此世的,是期待往生的,即修到那一处美满圆融的地方去。放弃此世之纷争,便脱离了此世的困苦,或要脱离此世的困苦,必得放弃此世之纷争。希望呢?便更多地朝向一个虚拟的“来世”一般来说这也不错,用一份跨世的酬报来教人多行善事,当然也不坏。但这便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疑问,即那“来世”的有无。就算它有吧,可谁又能担保那儿一定是完美圆融?你不能担保,我凭什么信你?你能担保,那请问你是谁?除非你就是神。于是,就又涉及到神秘之门的钥匙了;无形中就又鼓励了强人,去谋篡神权。根本的问题在哪儿?我想还是在于认错了庙门——把造物主认作了救世主,而后不是仰畏苍天去扭转人性,倒是千方百计地要篡改神性了。

    你注意到没有,一种是期待着“上天堂”即去那“无苦无忧”的圆融之地,另一种则是祈祷着圣灵在这困苦频仍的人世间——尤其是自己的心中——降临。我不说佛也不说基督,我只说,大凡信仰无非这两个方向。这一上一下,颇值得思量。或是相信着苦难可以灭绝,或是如一位俄国诗人所言:我们向上帝要求的只有两件事——给我们智慧和力量。

    我又想,大凡信仰,无不出于两种绝望:一种是现实的,现世的,或曰形而下的;一种是永恒的,绝对的,或曰形而上的。

    有人(我忘记是在哪本书中)说过:东方信仰所以更多地期待来世,主要是因为(或宥于)现世的绝望,即现实中自由的严重缺乏,使人看不到改变此世命运的可能,所以靠着“往生”的幻景来铺垫信心,靠着压抑愿望来消解苦闷和焦虑。对于东方信仰之趋向的这一解说,我想还是有些道理的。不过究其实,东方信仰的源头,应该也不缺乏形而上绝望——即生命之苦的绝对性;所谓“生即是苦,苦即是生”嘛。但怪就怪在随后的推演:既然“生即是苦,苦即是生”怎又会把“无苦无忧”的圆融之地寄望于“往生”呢?所以就再想象出“脱离六道轮回”——干脆不生。可不生就是不在,不在就是没有,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吗?这干脆是不能说呀!一切信仰,都是立于有限之在,向那无限之空冥求问着一条行路的,不是吗?就算你“来世”生而为神,修而为佛,但只要在,就是有限;所以上帝(救世主)也是苦弱的。只要那个创世神是全能的,是呀,它创造了这宇宙的一切可能(当然你叫它“大爆炸”也可以)。但就是这位全能的创世神也差着一项能耐:它不能把非全能的人(包括六道之内与之外的在),变成全能的它自己,因而它也就不能救世救人。倒是那位苦弱的救世主想出了一个办法,可以应对那冷漠的全能与全在,即以他那份永恒的、不分国族、不分宗派的爱愿,在这同样是永恒的、造物主的领地上开拓出一条美善之路。我不知道这可不可能,但信仰从来就是“看不见而信”的。

    没想到写了这么多。其实这主要是为我自己写的,早就想把此类问题理一理。你的信正好触到了我的很多迷惑,用笔想比单用脑袋想来得清楚——就像小学生,默写总比背书来得有效。所谓清楚,也只是对我自己,实际(比如你看着)却未必,因为实际肯定会有很多毛病和错误。说归齐我是个业余的,干什么都是业余的,只有生病是专业的。我想只要把问题弄明白了就好。或者明白了“这是弄不明白的”也好。确实,我觉得信仰问题是特别需要讨论的(只可惜愿意讨论的人不多),或者说,信仰恰是在不断地言说中长大的。

    春节将临,祝狗年好运!

    史铁生

    20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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