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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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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野的茅草和树丛平时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等到你特别贴近它们的时候,才会蓦然发现在那些荒寂平凡的草木树丛当中,竟然有着极其生动活泛甚至可以用热闹来形容的另外一个世界。长时间趴伏在地上让我烦躁无聊,便把注意力集中到了眼前这活生生的自然世界。一群小米粒大的黑蚂蚁在费力地将一只僵虫运走,蚂蚁们齐心协力聚拢在一起,动作忙乱却又井井有条地将那只比它们体积大数十倍的僵虫举到头上,迅速运向它们的目的地一只花大姐——后来我知道花大姐跟我一样也有官名,叫瓢虫,趴在一根蒿草叶上养神,活像入定的老僧,蓦地它振翅起飞,倏忽间便不见踪影最好玩的是一只手指头蛋大小的屎壳郎,我们俗称它为屎扒牛,也是后来了我才知道它竟然也有官名,叫蜣螂。屎壳郎推着一颗比它身体还要大的粪球顽强地想从一根枯枝上头越过,推来推去每次粪球都会从枯枝上滚落下来,因为枯枝后头是一道土塄,屎壳郎看不见枯枝后头的土塄,以为只要越过这根枯枝就能成功,却不知枯枝后面是更加难以逾越的上坡道。屎壳郎徒劳的努力让我对它产生了深深的同情,我忍不住伸手捏住屎壳郎的宝贝粪球,帮它把粪球放到了土塄上头。屎壳郎蒙了,不知所措地原地乱转,慌乱着急的心情让人不忍。我只好又捏起它,把它也放到了土塄上头。它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宝贝,急不可待地扑了过去,紧紧拥抱着那只大粪球,失而复得的欣喜让它忘乎所以了,结果乐极生悲,屎壳郎跟粪球一起重新滚落回到了土塄下头。我正想再帮助它一次,胡小个子匍匐着凑了过来:“尕掌柜干啥呢?”我不好意思说我正在帮屎壳郎运粪球,就说我在想,人这个东西其实跟别的物件没有啥根本区别,只能看见眼前这一点点世界,再往前头的路都是黑的胡小个子懵然地盯着我,显然没弄懂我为啥突然发了这么一番感慨。

    “会不会消息不准?我们守了一夜了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就是胡小个子的特色,没弄明白的事情他根本就不去琢磨费那个脑筋,也许是他的脑筋来不及转弯,对我的话也一样,弄不明白的就不搭碴儿,按照自己的思路坚持把话说完。我们接到陈铁匠的情报之后已经在这里埋伏了整整一个晚上,现在半上午又过去了,却没有见到李冬青的队伍。按照陈铁匠的说法,今天李冬青要给他老子吃人贼上坟去。我扒拉着手指头算了算,四年前这个时候正是大掌柜灭吃人贼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吃人贼已经死了四年多了,如果把停柩一年刨除,从正式入土算起,今年正是吃人贼入土三周年。按照我们当地的习俗,这是个大日子,孝子贤孙必须到场祭奠。在当前这种形势下,李冬青回来给他老子过三周年,肯定要多带人马保护他。不管他带多少人马,只要出了城圈子他就失去了一道有效的屏障。原本我们计划埋伏在他经过的路途中打他一场,即便灭不了李冬青也能让他吃个大亏;可是李家寨子通往县城的路有好几条,我们没办法在每一条路上都设埋伏,而且那样做也会分散我们的力量,我们已经没有分头把关的人力了。于是我就干脆把人带到了李家寨子南面的山峁上,心想,狗日的不管你从哪条路走,都得回到李家寨子这个老窝来。

    我们几乎倾巢而出,一百五十多人在这荒山野岭趴了整整一个晚上,如今太阳已经有三竿子高了,脚下李家寨子的农户们做早饭升起的炊烟也逐渐消散,三三两两的农户已经开始走出院落下地了,我们却根本没有见到李冬青的人马。我应该派人到县城进一步落实一下,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或者是消息不准。陈铁匠终究只是一个铁匠,很难接触到李冬青和保安团的重要消息,他的消息来源有两个:一个是平常结识的保安团士兵,一个是奶奶花钱买通的保安团师爷。这两个渠道陈铁匠却都不能正面向人家要情报,只能以熟人的面目旁敲侧击地了解情况,如果太露骨了就会引起怀疑,弄不好就让人家灭了。奸细就像毒蛇,平时尽量避开人,一旦被人发现,就会成为猎物;所以,陈铁匠情报的可靠性就像过季的商品,常常是要打对折的。尽管这样,我们也只能依靠他,因为,除了他没有人会主动给我们提供情报;即便有人主动提供了情报,我们也不敢相信。

    奶奶也爬了过来。我本来不让她出马,让她在狗娃山上给我看守老窝,她坚决不干,坚持要跟我们一起来收拾李冬青。她的道理很简单却极具说服力:“要是把李冬青拾掇住了,这山有没有人守都没人敢来找麻烦;要是你们失手了,这山谁也守不住。”于是她就跟着来了。一来她说得非常有道理,二来我也知道,只要她想干的事情谁也别想拦得住,包括我这个掌柜的,于是只好让她跟着来了;派四瓣子带了一个小队留下来保护家眷。一个小队也就是二三十个人,根本保护不了什么,如果保安团或者其他人到狗娃山找麻烦,他的任务就是保护着伙里的婆娘娃娃撒腿子。

    “咋弄呢?都这个时候了,会不会不来了?再不然就是走漏了消息?陈铁匠办事拿稳得很,按说不会呀。”

    奶奶趴在我的身边自问自答,我心里也没底了,正在这时候,山脚处传来了一阵马蹄声。胡小个子蹿过来扒着我的耳朵报告:“来了。”我立刻紧张起来,心脏怦怦乱跳,呼吸的声音连我自己都能听得见。我的年龄虽然不大,从七岁起就在伙里过着铁与火、血与泪的动荡生活,经过的阵仗我自己都记不清了,遇到什么情况我已经不会再紧张,也可能我的神经已经麻木了。可是这一回不同,我开始紧张,甚至躁动不安。二娘对我来说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加宝贵,她的肚子里怀着我的娃娃,虽然她不是我正统意义上的妻子,可是我跟她的关系比大多数夫妻更加恩爱更加珍贵。李冬青杀害了她,虽然不是他直接动手,这笔账却无论如何应该记在他的头上。李冬青利用我的诚实和轻信,精心设计了那样一个卑鄙阴险的圈套,不但侮辱了我的智慧和尊严,让我遭受了有生以来最大的耻辱,还险些让我命丧黄泉,从此再也吃不上热蒸馍再也见不到我的狗娃山。一天不报此仇我就寝食难安,我就难以面对那些因我的幼稚和轻狂而死伤的伙计。我在痛苦、懊悔、自责的煎熬中苦苦等待,仇恨像钻进我心脏的毒蛇,无时无刻不在噬咬着我的心灵,那是一种无法消除的剧痛,一种让人慢慢枯萎、死亡的疼痛。今天这一切都将在我的枪声中结束,我暗暗下定决心,宁可玉石俱焚赔上我的一条命,也要把李冬青送进地狱。当然,要是不用赔上我的命而要了他的命那就更好。

    我回头朝我们所在的山坡扫视了一遍,伙计们静静地埋伏在各自的位置上,有的我能看到,有的我看不到。胡小个子跟奶奶一左一右地趴伏在我的身边,我能听到他们粗重的喘息,说明面临即将到来的复仇之战,他们也跟我一样处于激动、紧张和亢奋的状态中。片刻,通往李家寨子的路上涌过来一队保安团的士兵,我数了数有二十来个人,不到一个排。队伍后头跟着两挂马车,车上坐着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我看到了李冬青的奶奶跟他那个脑后头梳了一根气死毛的小儿子,再仔细看过去,却没有发现李冬青本人。坏了,这家伙没来。奶奶凑着我的耳朵悄声说:“正主子没来,咋办呢?”

    胡小个子说:“会不会有鬼?怎么才来这么几个人?”

    我也想到了,李冬青心知肚明我们必然会寻找一切机会找他报仇雪恨,即便他没来,他的家人回来给吃人贼上坟,他也绝对不应该只派这二十来个人给他的家人提供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的保护。该不会是诱饵吧?引诱我们露头然后再给我们猛烈的打击。据陈铁匠说,李冬青打着抗日救国的旗号大力扩充保安团,现在的保安团下辖三个大队,每个大队一百多人,每人都配足了快枪弹药,每个大队还有两挺机关枪,实力比红鼻子时期大大加强,甚至比正规军的一个营还要强。如今我们要是跟他面对面交手,肯定不是他的对手。我决定再等一等,看看情况再说。李冬青的家人在保安团的保护下朝李家寨子走去,寨子里有些佃户也陆陆续续地迎出寨子等着看主家上坟的热闹。我有些着急了,如果他们进了寨子,我们再动手就比较困难,有了寨墙和堡子的庇护,他们二十多个人足足可以顶上我们几天,我们没有攻城拔寨的重火器,他们却有充足的给养和弹药。再说了,即便李冬青没有预设阴谋,我们只要一动手攻打李家寨子,不出两个时辰消息就能传递给他,他从县城赶来也用不了两个时辰,那时候我们就将陷入内外夹攻的狼狈境地,损失肯定会非常惨重我还在犹豫,埋伏在西边坡上树丛里的李大个子已经耐不住劲了,只听一声呼哨,他的人便像发了疯似的朝山下李家寨子扑了过去。他们没有直接冲向李冬青的家人和保安团,而是冲向了李家寨子,显然,他们也是怕李冬青的家人和保安团进入寨子,想赶在他们前面堵住进寨子的路。保安团看到从山上冲下来的一彪人,立即开枪阻击李大个子他们,同时狠命鞭打驾车的马匹加快速度拼命想尽快躲进寨子里去。李大个子他们也开枪还击,两方面乒乒乓乓枪声顿时响成了一片,我看到两方面都有人中枪跌倒。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再也无法冷静地思考,我喊了一声:“冲啊,捉活的。”便领着伙计们也冲下山去。

    保安团只顾了对付李大个子他们,没想到我们从另一头冲了下来,马上阵脚大乱。还是奶奶有见识,朝着驾车的马匹双枪连响。驾车的马倒在地上垂死挣扎,马车倾覆了,车上李冬青家的大人小孩连滚带爬连哭带喊乱成了一团保安团见到这个阵势知道大势已去,扔下李冬青的家人四散逃跑。我们还想追击,奶奶大声喊:“不要管保安团,先把李家人抓住”李家人都是手无寸铁的妇孺,见了我们就像见了野狼的羊羔,腿都软了,肉都酥了,哪里还能逃跑,老老实实一个不剩地成了我们的俘虏。奶奶松了一口气说:“这就不怕了,他李家娃儿再有天大的本事,再有天大的阴谋,只要他家里人在我们手上,他也不敢把我们怎么样。”

    这时候李大个子兴冲冲地跑过来报告:“尕掌柜,还捉了三个保安团,是带回去呢还是就地杀了?”

    奶奶说:“只要是活的就是我们的本钱,留着活口,跟李家人一起押回去。”

    我明白奶奶的想法,李冬青到底在搞什么鬼到现在我们也不清楚,万一他真的有什么阴谋,只要他家人跟他的部下在我们手里充当人质,他对我们就没办法。我过去看了看,从李冬青的老妈到他的老婆还有他的儿子女儿,让我们捉了个全乎。这些人我都见过,他们也都见过我,此时此刻面面相觑,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想一想我也真没劲,拿人家的家人撒气,这么做真有点不够光棍,可是眼下我除了这么做又没有其他的办法。

    胡小个子请示我:“还进不进寨子了?”胡小个子提醒了我,眼下可不是对我的行为进行道德评价的时候,更没有进行自我反省的时间。我们面临的是未知的危险,大家的命运都掌握在我的手中,因为现在我作出的每一个决定关系到的都不仅仅是我个人的身家性命,还关系到伙里上百名伙计的身家性命。我想了想,在情况未明的时候,还是慎重为好,于是跟奶奶商量,是就此罢手赶快回狗娃山稳定后方,还是进了寨子再说。奶奶说:“寨子里还能有啥?房子院子搬不走,钱财粮食能带的人家肯定早就带走了,不能带的肯定是不值钱的破烂货,进不进寨子没啥意思。”

    我便下达命令:“不进寨子了,马上启程回山。”想了想觉得又太便宜李冬青,白白跑了这么远忍饥挨饿守了一夜,虽然抓了他的家人,可是他的家人是手无寸铁的妇孺,无论是道上的规矩还是做人的良心,我都不能杀他的家人。不但不能杀还得费粮食养活,最多可以用他的家人跟李冬青讨价还价一番,即便是讨价还价也报不了我的仇,李冬青恐怕还没傻到用自己的脑袋来换他家人的地步。想来想去这一趟跑的真有点得不偿失,于是我又补充命令:“李大个子带几个人到寨子里放上一把火,把狗日的老窝烧个精光,其他人马上撒腿子。”李大个子立刻来了精神,招呼了他的部下飞快地冲进李家寨子,等我们爬到半山的时候,李家寨子已经烈焰滚滚浓烟冲天了。

    一路上我们都小心翼翼,分成几伙交替掩护前进,生怕半路上中了李冬青的埋伏。好在手里有他的家人当人质还算是有张底牌,不至于太胆战心惊。我们一路平安,居然顺顺当当地回到了狗娃山。李冬青到底怎么了?那么精明狡诈的人怎么会这么大意,就让那么几个保安团保护着他的家人回李家寨子上坟呢?这是我疑惑不解的问题。我跟奶奶商量,奶奶说可能他没想到我们伙里恢复得这么快,也可能不知道我们知道了他要回家上坟的情报,也可能我没再听她可能下去,说了这么多可能等于啥也没说。想起保安团的俘虏,我就过去审问他们。保安团的兵告诉我们,本来李冬青打算陪着家里人一起回来给他老子上坟,连护卫都安排好了,保安团留一个大队守县城,两个大队分两拨出发,光是尖兵就安排了一个排的力量,保护着李冬青一家人回来上坟。结果头天夜里报来消息说日本鬼子过来了,抗日同盟召集李冬青带保安团到黄土峪配合正规军堵截日本鬼子,李冬青就把保安团带走了。本来决定不上坟了,可是李冬青他奶奶不干,说是无论如何三周年也得上坟,她一个老太太不怕土匪打她的主意。谁也拗不过老太太,李冬青又带上人出发打日本去了,县党部书记留守,只好抽调了二十来个人护卫着李冬青的家人来上坟,结果让我们给捉了。

    “啥叫抗日同盟?”我问道。

    保安团的那个排长愣怔怔地看了看我,眼神显然是说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然后才告诉我,如今国共两党合作抗日了。过去的红军现在叫八路军,八路军跟晋陕豫边区的地方政府和抗日组织组织了抗日同盟,还定了盟约,平时各管各,互不干涉,如果跟日本鬼子打仗,只要抗日同盟有命令,所有属于抗日同盟的部队都得听从号令,按照抗日同盟的统一指挥接受战斗任务,互相支援、互相配合。这一次李冬青就是因为接到了抗日同盟的命令才匆匆忙忙带着保安团出发的。

    我一听这话心里就有点发毛:虽然我跟李冬青仇深似海,可是现在国难当头,日本鬼子快打到太原了,潼关外头听说也有日本鬼子虎视眈眈,人家李冬青去打日本,我却把人家一家老少都抓来当了人质,传出去我不成了人人痛恨的汉奸了吗?但愿这是保安团的兵胡咧咧,我就不相信李冬青那个财东家的狗崽子会冒了生命危险打日本兵。再说了,日本兵就那么好打?听说张作霖张学良父子俩几十万东北军配着洋枪洋炮都顶不住,张作霖让日本鬼子炸死了,张学良一天就把沈阳丢了,逃到了关内,结果日本人也跟屁股攻进了关内。凭他李冬青保安团那么几百个人还想打日本鬼子?肯定是保安团自己吹牛呢,也许这么说是为了让我们留他们一条活命。思来想去心里终究忐忑不安,我赶紧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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