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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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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霞正在天边燃烧,一层又一层的红云重重堆积,落日圆而大,迅速的从半空向地平线坠落。何慕天用手支着下巴,静静的凝视着窗外的景致,凝视着那晚霞由鲜红变为绛紫,凝视着那落日一分一厘的被地平线所吞噬,直至完全隐没。天色暗淡下来了,苍茫的暮色缓慢而从容的在草地上、柳条间散布开来。何慕天重新斟满了杯子,略微烦躁的啜了一口,下意识的看看腕表:差一刻六点!今天她迟了,为什幺?或者,她取消了今天的定时散步?仰靠在椅子里,他阖了阖眼睛,酒使他心头热烘烘的,血管里奔流的血液似乎比往日更加迅速。

    "我是怎幺回事?中了邪吗?"他喃喃的,无声的自问了一句,睁开眼睛,又情不自禁的对窗外的小路望去,空空的石板上,盛着逐渐加浓的暮色,除此之外,别无所有。

    一声叹息,他干了杯子,再斟一杯。期待的情绪使他烦躁不安,每一个毛孔里似乎都有小虫子在钻动,令人无法平静。酒,徒然的让情绪更加紧张和不耐,心头的火仿佛燃烧得更厉害了。"我是怎幺回事?"再自问了一句,蹙起眉头,他又干了一杯酒。抬起眼睛来,他不经心的对窗外一扫,忽然间,所有的神经细胞都振作了。

    梦竹正缓缓的沿着石板小路走过去,她穿著件白色小碎花的洋装,戴着顶宽边的大草帽,步履袅娜轻盈,从容不迫的,不慌不忙的走着。距离茶馆不远的地方,她似乎略微停顿了一下,接着,就把那顶大草帽解了下来,拿在手上,乌黑的发辫垂在胸前,末梢扎着水红色的绸结。"一只小粉蝶儿",这是大家给她取的外号。是的,这是只小粉蝶儿,有那份翩跹的姿态,更有那份雅致和妩媚。何慕天的酒杯停在唇边,眼睛朦胧的盯着窗外那移动着的小巧人影。那摆动的裙幅,那忽而放在身前,忽而放在身后的大草帽,那时常摔动的辫梢,那款娜的举止,这一切加起来,衬着暮霭和垂杨,是一幅动人的图画。他呆呆的凝视着,用全心灵去捕捉这份神奇的、令人迷惑的美。

    梦竹向嘉陵江边走去,站在一棵垂杨之下,立定了,仰首看了看正由绛紫、深红、转为黑暗的云朵,一只手拉住柳条,她四面望望,似乎在以她那易于感受的心境,领略着大自然间的美,领略着日与夜交会时那神秘的一瞬。把辫子拂向脑后,她不经意的回眸了小茶馆一眼。当然,她不会发现躲在那茶馆里凝视着她的何慕天。掉回头,她的注意力被嘉陵江吸引过去了,可能水面有什幺东西让她感到了兴趣,她伫立良久,就向前走去,岸边有石级可以下到水边。每天早晨,这石级上是妇人们洗衣聚集之所,捣衣之声杂着笑语,老远都可听到。现在,水边一定是空无一人的,但她沿着石级走了下去,那高高的河堤遮住了她,他看不见她了。

    他轻吐了口气,才发现一直停在嘴边的酒杯,下意识的啜了一口,他放下杯子,抬起眼睛,正好看到梦竹那黑色的头,一步步的从河堤后升了上来。用手托住下巴,他定定的凝视着,虽然隔着那幺远的距离,他仍可看出她手中握着一朵新采撷的小蓝花。她步上石级,倚在柳树上,十分闲暇而又十分悠然自在的,把那朵花送到鼻端去轻嗅。他无法看清她的面目,但他脑中已勾划出她的神态:那舒朗的两道眉毛,那含着笑意的大眼睛,和若有所思的神情接着,她的腰肢微微一旋,裙子摆了摆,大草帽系于脑后,又开始沿着石板小路向前走去。她几乎已经走到他的视线之外了,可是,她突然站定,回头张望,于是,何慕天看到有一个小脚的老妇人,正急急的向梦竹赶去,走到梦竹身边,那老妇人站住了,不知对梦竹说了些什幺,梦竹顿时跺跺脚,一扭头又要继续她的散步?细救松焓肿プx怂坪踉谌八担秩坝掷蟾畔氚阉卣蚶铩沃窈孟袷巧耍囊罚谕牙细救说睦叮饺嗽诼飞夏ス搅撕冒胩臁h缓螅沃褚闳坏囊凰ね罚莺莸亩辶艘幌陆牛爬细救讼蛘蚶镒呷ァ?br>

    她们从小茶馆的窗前擦过,何慕天抓住了梦竹和老妇人间几句对白的声浪:"奶妈!你不会说我不在家呀?"

    "好小姐,你妈的那份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叫我找你回去,我有什幺办法?高家的又坐在堂屋里等"

    "你说找不到不就行了?"

    "好小姐,你妈那个脾气我受不了呀"

    何慕天目送她们的影子消失在暮色昏茫的小街道里,靠进椅子中,他没来由的长叹了一声,然后坐正身子,握起酒杯,一伸脖子把整杯都灌了下去。掏出一张钞票,压在酒壶下面,他站起身来,摔了摔袖子,向茶馆门外走去。

    暮色已经布满了空旷的原野。远山隐约,杨柳堆烟。夜暮在不知不觉中缓缓来临。何慕天带着三分酒意,沿着石板小路,向梦竹站过的那棵柳树下走去。走了几步,他看到石板路上躺着一样东西,拾了起来,是梦竹的那朵蓝色的小花。

    他审视着这朵花,蓝色的花瓣向外铺开,微微卷曲,如同木耳边一般。浅黄色的花心伸了出来,在晚风中楚楚可怜的颤动。他站住,靠在柳树上,和梦竹做过的一般,把花朵送到鼻子前面,没有嗅它,而是轻轻的在唇际摩擦。

    夜来了,何慕天回到宿舍里,打开柜子,把那朵蓝色的小花放进一个精致的、雕刻着小天使的木匣子里。在那木匣中,有他逐日收集的一些东西:一条缎带,一朵枯萎的菊花,半枝折断的杨柳,一条白底子碎花的麻纱小手帕,还有一张纸,上面是一阕涂得乱七八糟的词,他还记得梦竹靠在杨柳上,拿着铅笔,涂涂抹抹的写这阕词的神情。词的题目是"杨花",内容隐约可辨,大致是:"春漠漠,香云吹断红文幕,红文幕,一帘残梦,任他飘泊!轻狂不奈东风恶,蜂黄蝶粉同零落,同零落,满池萍水,夕阳楼阁!"

    他不知道为什幺她写完了,却不要了,随手那幺一扔,让它被风卷去。他锁好了匣子,和衣躺在床上,却看到枕头边放着一封信,一看信封寄自昆明,和那熟悉的笔迹,他就没有心情拆阅了。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他脑子里是成千成万张相同的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那两条摆动的发辫。

    "我是怎幺回事?"他自问,摔摔头。"近来,我是真的疯了!"

    瞪视着桌上的桐油灯,他一动也不动的躺着,接着,就猛的坐起来,拆开了那封信,下决心似的抽出信笺,看了下去,信写得十分简单:"慕天:暑假一别,将近三个月了,你总共写了一封信,该信连标点在内,是二十七个字。想必你忙于作诗填词了,是不是?'家'是你厌倦的,我知道。'我'也是你厌倦的,我也知道。未来的那条小生命,大概也是你厌倦的。如今,家只是你的经济供应站,是吗?不过,记住,我是你家三媒六聘娶过去的,你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我总之是你的妻子,别以为你在重庆的所行所为我看不见,我想你了解我的个性的,你还是安份一点好。另汇上本月份你所需之款项。即祝健康蕴文"看完了信,一种强烈的愤恨和反感抓住了他,还是那种口吻!还是那副态度!他眼前立即浮起蕴文那向上挑起的浓眉,和圆睁着的大眼睛:"我要这样,就是这样!"

    "去你的吧!"他把信撕碎了,往字纸篓里扔去。蕴文,婚前的她又是副什幺样子?专横、跋扈、而美丽。大眼睛一瞪,浓眉一掀,别有种巾帼英雄的味儿。可是,自己为什幺从来无法"爱"上她?大家说她是美人,追求她的人那幺多,可是自己就无法"爱"上她!两家联婚之议一起,他还记得在她家客厅里,她大胆而专制的逼视着他,强逼他回答她的问题:"你爱不爱我?你说!马上说!"

    "不知道!"他平心回答。

    "什幺叫不知道?"她的大眼睛圆睁睁的盯着他,有股恶狠狠的味道,乌黑而卷曲的睫毛翘得像两排黑色的羽毛扇。虽凶狠,却美丽,美得使人迷惑。她的身子倚着他,脸贴近他,火剪烫过的头发拂着他的下颚,那股脂粉的香味冲进他的鼻子,使他不止迷惑,而且晕眩。"你说!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他固执的说,但她的野性和美丽确实使他感到刺激和心动。

    "还不知道?"她挑起眉毛凝视他,然后病捌鹧劬Γ愕阃匪担?我会让你知道!"

    她会让他"知道"?没有,她没有让他"知道",她只让他"迷糊"。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她缠住他,不给他喘息的时间,也不给他思索的时间。她的浓眉大眼整日整夜浮在他面前,她执拗而带着命令的声调每分每秒响在他的耳边,她的大裙子,她的艳丽和服装,她惯用的香水气味,她喜欢跳的舞曲,她的这个,她的那个,把他层层包裹,紧紧卷住。她是世家之女,他是世家之子,她的姐夫是他的好友,一切顺理成章,他们在昆明结了婚,那是民国卅一年的春天。他永不能忘记婚礼上她那对盛满了胜利之色的眼睛,和洞房中她的"迫供":"你现在知道了吗?"

    "知道什幺?"他装傻。

    "你爱不爱我?"

    "不爱你怎幺会娶你?"

    "那幺,你说你爱我,你说你生命里只会有我一个,你说你将终身臣服于我,不再对任何别的女人看一眼。"

    "何必要说?我已经娶了你,你当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

    "不行!你一定要说!我要亲耳听你说!"

    "何必呢?这没有意义。"

    "谁说没有意义?"她的大眼睛逼视着他,充满了固执和坚定:"你要说!你一定要说!我非听你说不可!"

    "没道理的事!"他皱起眉头。

    "没道理的事吗?"她的头俯近了他,美丽的脸庞贴在他的眼前,那对大而黑的眸子直射入他的眼底:"你不说吗?你不肯说吗?你不爱我吗?"

    "好的,我爱。"他屈服了。

    "你生命里只有我一个?"

    "我生命里只有你一个。"

    "你永不爱别人?"

    "当然。"

    "你将为我做一切的事?"

    "一切?"他问。

    "嗯,一切。"

    "别傻了!"他抱起她,拋在床上。

    "不,你要说!"她固执的。

    "说什幺?"

    "你将为我做一切的事!"

    他望着她,她躺在床上,瞪着大眼睛,任性,坚决,而美丽。像一只漂亮的、带着几分原始的野性的雌豹!那脸庞上有着热情的火焰,周身都放着青春的热力,是一团燃烧着的火,那眼睛里也有着火,可以烧熔一切的东西。

    他再度屈服了。

    "我将为你做一切的事!"他闷闷的说。

    她一下子卷到他面前,拥住了他,她的胳膊缠着他的脖子,她的嘴唇堵住了他的,那火似的身子紧贴着他,她的长睫毛抬了起来,他望着她,看到的是一个征服者的眼睛,里面盛着的不是属于女性的柔情,而是属于胜利的骄傲。

    这就是他的妻子,一个征服者!在她面前,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丈夫,他必须习惯于她的命令语气,她的骄傲神态,和她那带着点虐待性的感情。一次,她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发,梳子不小心落到地下,她从镜子里望着他,静静的用她那习惯性的命令态度说:"慕天!傍我捡起来!"

    他一愣,他不喜欢她脸上的那份傲慢,和眼睛里那近乎揶揄的神情。摇了摇头,他说:"你只要弯弯腰就捡起来了!"

    "我不!我要你拿!"

    "为什幺?"

    "你说过你将为我做一切事情!"

    "这是不合理的,我是你的丈夫,不是听差的!"

    "如果你爱我,你就给我捡起来!"

    "我不捡!"他干脆的说,望着镜子里面她那张已经浮起愠怒之色的脸:"这与感情无关,而是自尊心的问题,你为什幺希望你的丈夫没有丝毫丈夫气概?"

    "什幺叫丈夫气概?"她反问:"一个好丈夫会为他的妻子做一切的事!"

    "这并不必须由我来做,在你,也只是一举手之劳!"

    "我不!我就是要你做!"

    "我也不!我没道理要像个奴才般由你吩咐!"

    "如果你爱我,你就可以没有自尊!"她叫。

    "我不能没有自尊!"他也叫。

    他们两人在镜子中对视,然后,她一下子车转身来,面对着他,眼睛里冒着火,眉毛竖着,像只被激怒的野兽,对他狠狠的嚷:"那幺,你是骗我了,那幺,你根本就不爱我!"

    "这与爱情无关"

    "有关!"她大叫。

    "随你怎幺讲,你不能希望我做你的奴才!你根本不正常,你变态!"何慕天也叫着。

    她咬住嘴唇,瞪视着他,好半天,两人就僵持的站在那儿,彼此都虎视眈眈的望着对方。然后,她扬了扬头,病傲瞬“眼睛,黑眼珠从两排羽扇状的睫毛下注视他,从齿缝中逼出一句:"你到底捡不捡?"

    "不捡!"

    "捡不捡?"

    "不捡!"

    "捡不捡?"

    "不捡!"

    她抬起睫毛,望着他,突然的笑了。她用手勾住他的脖子,微笑的眼睛生动而温柔的盯着他。她摇摇头,一声叹息,轻轻的说:"为什幺你这幺强?慕天?你知道我多爱你?爱你这份硬脾气,爱你这份男儿气概!"她吻他,丰满而潮湿的嘴唇充满了诱惑。长睫毛下藏着那朦胧的黑眸子,美得像雾,热得像火。"我爱你,慕天,我渴望你爱我!全心全意的渴望!"

    他不由自主的反应她的热情,她的美使他迷惑。

    "我爱你,"他喃喃的说,回吻着她。"我真爱你。"

    "那幺,又何在乎捡一捡梳子?如果一个小举动能表现你的爱情的话,你又为什幺要吝啬弯一弯腰而宁可让我难过?"

    她轻声的问,嘴唇擦过他的面颊,在他的耳际蠕动。

    "假若你一定要我做,"他弯腰拾起梳子:"这又算什幺?如果你一定认为这样才能表现爱情。"他把梳子递给她:"喏,给你!"

    她伸手接梳子,但是,一瞬间,他在她扬起的睫毛下看到了她那胜利和狡猾的眼光,她的嘴边挂上了笑,征服者的笑。仿佛在嘲讽的说:"怎幺样?你还是捡了!"他怔住,心中突然涌上一阵被欺骗和捉弄的感觉,与这感觉同时而来的,是强烈的愤怒和受侮的情绪。他浑身的肌肉都僵硬了,怒气使他四肢发冷。夺过那把梳子,他用力的从敞开的窗口扔了出去。然后,他推开她,摔摔袖子,带着满腔发泄不尽的怨气,冲出家门,在附近的小吃馆中,喝得酩酊大醉。

    "梳子事件"只是一个开始,从此天下永不太平,类似梳子的事件一天要发生许许多多次。"妻子",这就是"妻子"吗?

    一个专横的暴君也不过如此

    "我要这样,就是这样!"

    他用手抹抹脸,桐油灯的火焰在颤动,宿舍里,好些同学在喧哗的谈话,但他什幺都没有听到。"我想你了解我的个性,你还是安份一点好!"怎样的口气!怎样的"家书"?特宝一天到晚摇头晃脑念:"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如果都是这样的"家书",恐怕还是少收到一点好!

    "喂,慕天!"有人喊。

    他没有听到,仍然陷在自己的思潮中。

    "喂喂,你怎幺?老僧入定吗?"一只手压在他的肩膀上,他惊醒了,是胖子吴。

    "干什幺?"他无精打采的问。

    '募捐。'胖子吴嘻笑着伸开了手掌:'南北社的聚会,明天轮到我做东了,小罗他们选择了艺专附近的黄桷树茶馆。怎样?有吗?'

    他掏空了自己的口袋。

    '拿去吧,我家里又寄钱来了。'

    '好,我总共欠你多少了?'胖子吴问:'有朝一日,我胖子吴有了钱,连利息还你。'

    何慕天笑笑,没说话。胖子吴收了钱,愉快的向门口走去,走了一半,又折回来说:'喂,听说小粉蝶儿已经订过婚了,是重庆一个很有钱的人家,不知道姓什幺的。你看,咱们特宝追了半天,不是白追了吗?人家是蝴蝶,有翅膀的,哪儿那幺容易就追得上呢?还是我聪明,认定了小飞燕,追到底!'说着,他挥挥手,自顾自的走了,当然,他忘记了飞燕的翅膀比蝴蝶更大。

    这儿,何慕天愣住了,呆呆的望着灯火,他茫然的陷入沉思之中,小粉蝶儿?订过婚了?那沉静的眼睛,温柔的微笑,发辫、草帽、蓝色的花他咬紧嘴唇,牙齿陷进肉里,痛楚使他一震,摔摔头,他昏乱的自问:'我是怎幺回事?'

    接着,他又凄苦的笑了,用手枕着头,往床上一倒,闭上眼睛,喃喃的说:'好了,你有你的她,她有她的他,认命吧!'

    翻了一个身,他把脸埋进枕头里,咬着牙,无声的念:'人生自是有情痴,此事不关风与月!'

    黄桷树茶馆在艺专附近,是学生们课余聚集之所。在艺专旁边,专做学生生意的茶馆共有三个,一个被称为校门口茶馆,位于艺专大门之外。一个在男生宿舍旁边,称为邱胡子茶馆。顾名思义,这茶馆老板一定是个大胡子,但是,却并非如此,那老板一点胡子也没有,为什幺竟被喊作邱胡子茶馆,其来源已不可考。再一个,就是位于黄桷树的黄桷树茶馆了。当时,泡茶馆成为一种风气,学生们一下了课,无论黄昏、晚上、中午、早晨,都往茶馆中跑,二三知己一聚,泡杯茶,来一盘花生米什幺的,?炜盏牧牧模闪艘淮笙硎堋2韫葜卸疾恢孤舨瑁辜媛艟疲〔耍托〕裕裕偃粲惺奔洌云梢源釉缭诓韫葜写酵怼6韫堇习澹埠苣芎脱墙峤唬拚耸窍耙晕5摹>”苌砩厦磺部梢栽诓韫葜幸淮薄r蚨韫萦胙负跏遣豢煞值摹?br>

    南北社成立了将近三个月了,每星期一次的聚集使大家都混熟了。沙坪坝两岸的茶馆,更是个个吃过,老板们一看见他们进门,都会眉开眼笑,因为:第一、他们可以吃空一座城,毫不保留。第二、他们都付现款,概不赊欠。第三、他们的笑闹高歌可以使满座注目而弄得整个茶馆里都喜气洋溢。

    这天的黄桷树茶馆又成了嘉宾云集之处,南北社的社员们大吃大喝,闹得天翻地覆。四宝之一的大宝表演了一慕用鼻尖顶筷子,他把一支筷子顶在鼻子上,又把一个茶碗盖放在筷子的顶端,颤巍巍的在满室行走,看得人人心惊胆战,为他捏一把冷汗。但他却满不在乎,一面走还一面做怪样,走着走着,他从眼角看到那个茶馆的小伙计也张大了嘴望着他,他停下来说:'小伙计,别愁,茶碗盖打碎了赔你一个!'

    话还没说完,那筷子一歪,茶杯盖滴溜溜的落了下来。正好特宝坐在椅子上,仰着脸望着那茶碗盖,这盖子不偏不倚,就正正的落在特宝的脸上。特宝'啊'了一声,伸手去接,没接住,然后是东西落在地下打碎的声音。小伙计翻翻白眼,摊了摊手,说:'好了,赔一个吧,还是打碎了。'

    '唔,'特宝呻吟了一声,捧上了一个茶碗盖,哭丧着脸说:'盖子没碎,碎掉的是我的眼镜!'

    大家都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特宝拾起了眼镜,看看只碎掉了一片,就依然戴到脸上去。大宝还想继续顶筷子,特宝两手一推,嚷着说:'罢了,罢了,留一个眼睛给我吧!'

    大家又笑了。

    何慕天一声不响的已经喝了差不多一壶酒,从酒杯的边缘望过去,他看到梦竹带着个若有所思的微笑,似关心又似不关心的望着那笑闹的一群。杨明远在和小罗谈论中国人的陋习,只听到小罗大笑着,用他特有的大嗓门说:'中国人的习惯,请客嘛,请十个客人可以发二十张帖子,预计有十个人不到﹔八点钟吃饭嘛,帖子上印蚌六点正,等客人到达差不多,大概总是八点'

    '假若请一桌客人,发了二十张帖子,预计八点吃饭,而六点,客人全来了,怎幺办?'许鹤龄推推眼镜片问。

    '那幺,一句话,'王孝城说:'出洋相!'

    何慕天酒酣耳热,听他们谈得热络,突然兴致大发。他用筷子敲敲酒壶,嚷着说:'念一首诗给你们听听!'于是,他敲着酒壶,挑起眉毛朗声的念:'华堂今日盛宴开,不料群公个个来!'

    这两句一念出,大家就都笑开了。何慕天板着脸不笑,从容不迫的念着下面的:'上菜碗从头上落,提壶酒向耳边筛!'

    一幅拥挤不堪的图画已勾出来了,大家更笑不可抑。何慕天的眼睛对全座转了转,仍然庄重而严肃的坐着,用筷子指了指外号叫'矮鬼'的一个矮同学,和胖子吴,说:'可怜矮子无长箸,最恨肥人占半台!'

    全桌哄堂大笑,笑得桌子都颤动了,大宝抬着矮鬼的背,边笑边说:'可怜可怜,应该特制一副长筷子,以后参加宴会就带在身边,免得碰到这种客人到齐的'意外'局面,而挤得够不着夹菜!'胖子吴更被小罗等推得团团转,小罗喘着气嚷:'以后请客决不请你,免得占去半个台子!'胖子吴端着茶杯,哭笑不得。萧燕的一口茶,全喷了出来,一部份呛进了喉咙里,大咳不止。何慕天等他们笑得差不多了,才又念:'门外忽闻车又至,'

    '我的天哪!'萧燕笑着喊,一面用手帕擦着眼睛。

    '主人移坐一旁陪!'

    何慕天的诗念完了,大家想想,又止不住要笑。何慕天啜了一口酒,抬起头来,感到一对眸子正在自己的脸上巡逡,他跟踪的望了过去,那对澄清似水的眼光已经悄情的调开了。

    他怔住,望着那红滟滟的双颊和嘴唇,望着那醉意流转的眼睛和小小的翘鼻子,心头在强烈的烧灼着,举起酒杯,他一仰而尽,握着酒杯的手竟微微颤抖。

    '我提议,'萧燕清脆的声音在响着:'我们来做一个游戏:画心!'

    '画什幺?'小罗问。

    '心!我们每人发一张纸,画一个自己的心,心中想些什幺,有什幺欲望和念头,都要忠实的画出来。假若有谁画得不忠实,我们公开讨论,抓住了就罚他唱一个歌!'

    '好,同意!'小罗叫。

    画心,这是当时大家常玩的一种游戏,在一张白纸上,画一个心形,然后把自己心中所想的都写在这颗心里面,可以把一颗心分成好几格,每个格子大小不等,以说明哪一种思想所占的份量最重。这提议获得一致的通过,于是,每人拿了一张纸,开始画了起来。画了一阵之后,萧燕问明每人都画好了,就把纸条收集在一起,一张张的打开来研究,首先打开的是小罗那张。大家都围过去看,看到的是下面的图形:'喂喂,'萧燕说:'谁看得懂?'

    '我看得懂,'小罗说:'当中的小位置属于我自己,剩下的位置都属于'她'!'

    '她?她是谁?'大家都叫了起来。

    '她吗?'小罗慢条斯理的说:'只在此屋中,人深不知处!'

    大家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男同学们的眼光就笑谑的在几个女孩子脸上转来转去,弄得桌上的'女性'都红了脸,萧燕瞪了小罗一眼,骂着说:'缺德带冒烟!这怎幺能通过?太调皮了,非罚不可!'

    '真的该罚!'王孝城说。

    '对,要罚!'一致通过。

    小罗被大家推了起来,叫他表演。他站在人群之中,用手抓抓头,四面望望,没有一张脸有妥协的表情。看看实在逃不过,他就皱着眉直抓头,把一头浓发揉得乱七八糟,嘴里哼哼着说:'我唱一个唱一个唱一个'

    '我的天哪,'萧燕喊:'你到底唱一个什幺呀?'

    '唱一个'小罗眼睛一翻,忽然一拍手说:'对!唱一个也不知道是河南梆子呢?还是河南坠子呢?还是河东河西河北的什幺玩意儿。'

    '你唱就唱吧,别解释了!'胖子吴说。

    于是,小罗连比带唱的唱了起来:'牵马来到潼关,不知此关何名?急忙下马来看,只见上面三个大字:啊哈哈呀,原来是潼关!'

    他还没唱完,全座都已笑成了一团,倒不是因为唱辞的可笑,而是小罗的比划和表情,一句'啊哈哈呀!'眉毛向上挑,眼睛瞪得圆圆的,那股大发现似的怪样惹得大家笑痛了肚子。萧燕弯着腰,喘着气,拚命喊:'我的天哪!'

    好不容易,大家才笑停了。这才继续看下去,下面一张是胖子吴的:萧燕一下子红了脸,嘟着嘴说:'这算什幺?'

    大家又都笑了起来,胖子吴咧了咧嘴,振振有辞的说:'不是要写实在的吗?我心里只有这个!'

    '有你的!胖子!'小罗赞扬的拍拍胖子吴的肩膀:'比我小罗强!'

    萧燕狠狠的盯了小罗一眼,脸更红了。

    再下面,是特宝的:'喂,'萧燕不解的问:'蝴蝶梦算是什幺呀?'

    何慕天很快的扫了梦竹一眼,蹙着眉微微一笑说:'蝴蝶梦,当然就是蝴蝶梦,我主张通过!'

    大家不禁都望了望梦竹,会意的一笑。

    梦竹一语不发,长睫毛盖住了眼睛,面颊上漾起一片微红,和天际的晚霞相辉映。

    再下面,是杨明远的,打开一看,大家就呆住了!

    '解释!'小罗敲着桌子说:'简直是莫名其土地庙!比我还滑头嘛!这无论如何不能通过!如果我还该罚,他就得罚双份!'

    '真的,这代表什幺?'何慕天也问。

    '问题!'杨明远说:'我满心的问题,大问题,小问题,复杂不堪,写不胜写,只好画问号了。'

    '不成!'萧燕叫:'这不能通过!谁知道你的问号代表什幺?要罚!'

    '对!罚罚罚!'顿时,一片喊罚声。

    '我不服气,'杨明远说:'我明明是按照心中想的画的嘛,我心里只有问号,你还让我写些什幺?'

    '不行,不能算,一定要罚!'胖子吴也坚持。

    '我看,你还是被罚吧,'王孝城微笑的说。

    杨明远迫不得已,站了起来说:'好吧!罚就罚,罚什幺?'

    '唱歌!'

    '跳舞!'

    '京戏!'

    '混曲!'

    大家乱嚷一通,结果,他唱了一支歌:'秋风起,白云飞,草木零落雁南归'

    唱得十分苍凉,又在秋风瑟瑟的黄昏里,大家都为之动容。然后他们又接着看了下去,底下是梦竹的,大家都伸长了脖子看,打开来,个个都目瞪口呆。那颗心是这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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