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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

    在说这个故事之前,我们必须回溯到那个久远以前的年代,去尽力了解那个时代的风俗、习惯、忠孝节义的思想,以及那时候人们所畏惧的事物和传说。

    那时候的人们怕鬼,怕狐,怕神,他们相信一切神鬼狐的存在。那时候的人们怕火,因为大部分的建筑都是木造,一旦失火,就不可收拾,家破人亡,常因一炬。因此,上一篇的“画梅记”中,我曾提到火,这儿,我要说另外一个有关于火的故事。那时候的人们崇尚节义,他们提倡“忠臣不效二主,烈女不事二夫”的思想。关于忠臣及烈女的故事,不知有多多少少,至今仍脍灸人口。于是,鬼、火,及一个烈女的一份纯真的恋情,就造成了我今天要说的这个故事,这个神秘而离奇的故事。

    如果你有闲暇而又不厌倦,请听吧,请听。

    一

    她的名字叫韩巧兰,但是,他一直叫她巧巧。

    他的名字叫白元凯,但是,她也一直叫他凯凯。

    韩家住在城头,白家住在城尾,两家都是城中的望族,都拥有极大的庄院及画栋雕梁的宅第,又都沾上了点儿“一表三千里”的亲戚关系,因此,韩家与白家来往密切,也因此,巧兰和元凯自幼就成为青梅竹马的一对。

    孩子们不懂得避讳,孩子们也不懂得虚伪,他们一块儿玩,一块儿吃,一块儿学认字、读书,她常跟着母亲住在他家里,他也常跟着母亲住在她家里。他们疯过,闹过,调皮过,也吵过架,勾小指头绝过交,又勾小指头和过好但是,由衷心里,他知道他喜欢她,她也知道她喜欢他。

    他们第一次来到“寒松园”是他带她去的,那时,他九岁,她七岁。瞒着家人,他悄悄的带着她溜出城,到离城足足有四里路的郊野,停在这栋荒芜、阴森,而又孤独的废园门口。望着那爬满藤蔓的园门,和那半倾圮的红色围墙,以及那从墙内向外斜伸出来的几棵古松,他说:“瞧!这就是咱们家的‘寒松园’!”

    她打量着那已空废的庄园,踮着脚尖,试着要窥望那墙内的神秘。他拉拉她的手说:“走!我知道后面的围墙有个缺口,我们可以钻进去,里面好大好大,有好多房间,我上次和哥哥钻进去看过,我带你去看那个闹鬼的小花园。”

    她瑟缩了一下,摇摇头说:“不!我怕!”“怕什么?这是大白天,鬼不会出来的!我们上次来,也没遇到鬼呀!何况,有我呢,我会保护你!”

    “你不怕鬼?”她怀疑的问。

    “我不怕!”“可是可是大家都说,寒松园是真的有鬼,好可怕好可怕的鬼,所以你祖父才封掉了这个园子,搬到城里去住的。”“我祖父胆子太小了,要是我,我就不搬。这寒松园比我们现在的屋子大多了,里面有好几进花园,一层套一层的,可惜现在都是荒草。传说以前我的祖宗们盖这园子,花了不知道几十万两的银子呢!现在就让它空着,太可惜了!都是我祖父胆子小!”“你祖父见到那个鬼吗?什么样子的?”

    “说有男鬼,还有女鬼,长得青面獠牙,可怕极了,每天夜里,还有鬼哭,鬼叫,鬼走路,鬼叹气”

    “啊呀,别说了,我们还是走吧!”

    “走?你还没有进去看过呢!”

    “我不进去了!”“巧巧!没想到你的胆子也那么小!没出息!”

    “谁说我胆子小?”“那么,就跟我进去!”

    “好吧!”巧兰咬了咬牙。“进去就进去!”

    于是,两个孩子绕到了围墙的后面,在荒烟蔓草之中,找到了那个倾圮的缺口。元凯先爬了上去,再把巧兰拉上了墙头,只一跳,元凯已落进了园中的深草里,巧兰只得跟着跳了下去。紧紧的死攥着元凯的手,她惊怯的、惶然的打量着这阴森森,暗沉沉,遍是浓荫与巨木的大院落。

    树木连接着树木,深草已掩没了小径,迂回的曲栏上爬满了藤蔓和荆棘,曾是荷塘的小池长满了萍草,小亭子、小石桌、石凳上都是灰尘及蛛网。元凯拉着巧兰,小心的从荆棘丛中走过去,从树木低俯的枝桠中钻进去。然后,巧兰看到了那栋曾是雕栏玉砌的屋子,楼台、亭图、卧桥、回廊,如今已遍是青苔,绿瓦红墙,都已失去了色泽,但仍然依稀可辨当日的考究与精致。屋门紧紧的关着,窗纸早被风吹日晒所摧毁,零落的挂在窗槛上。元凯拉着巧兰,走上了那青苔密布的台阶,俯在窗口,元凯低低的说:“你看里面!”巧兰畏怯的看了一眼,好深的房子,家具尚存,都是些厚重的檀木家具,现在全被灰尘和蛛网所掩盖了,大厅四侧,重门深掩,不知掩着多少神秘和恐怖。一阵风来,巧兰脑后的细发都直竖了起来,她不自禁的打了个寒噤,轻轻的说:“走吧!我们走吧,我妈会找我了。”

    “你还没看到闹鬼的园子呢!”

    “我不去了!”“那你留在这儿,我一个人去!”“哦,不要!不要留我一个人,我跟你去!”

    元凯胜利的扬了扬眉,即使是孩子,男性也有他那份与生俱来的英雄感。绕过了正屋,这才能发现这栋院落的庞大,一片绿阴阴的竹林后面,是一排短篱,残余的茑萝,仍有几朵鲜红的花朵,在杂草中绽放。短篱上有扇小门,一块横匾上刻着“微雨轩”三个字。走进小门,是另一进院落和另一进房屋,也同样精致,同样古老,同样荒凉。再过去有道石砌的矮墙,矮墙上是个刻花的月洞门,上面同样有个横匾,题着“吟风馆”三个字,再进去,是“望星楼”、“卧云斋”、“梦仙居”等等。然后,终于,他们停在一道密密的高墙前面,高墙上的门又厚又重,上了两道大锁,横匾上题着的是“落月轩。”在那门上,不知何年何月,有人用两道朱符贴着,如今,朱符已被雨水和日晒变了色,上面依稀还有些字迹,但已完全难辨。这已是寒松园的深处,四周树木浓密,杂草深长,除了风声震撼着树梢之外,寂无声响。元凯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谁听到似的,对巧兰说:“就是这道门里,所有的鬼魂都在里面!所以这是两扇禁门。”巧兰打了个冷战。“我们走吧!好吗?”她近乎哀求的说。“或者那些鬼会跑出来!”“那门上有符,他们出不来了。”

    “如果他们出不来,你祖父为什么要搬家呢?”

    “这个”元凯答不出来了,正好一阵风掠过去,那重门之内,似有似无的传来了一声幽幽然的叹息,元凯自己也觉得背脊发凉,胸腔里直往外冒冷气,握紧巧兰的小手,他不自觉的有些紧张,说:“已经看过了,就走吧,反正这门关得紧,我们也进不去!”巧兰巴不得有这一句话,掉转头,他们循原路向外走,穿过一重门,又一重门,走过一个园子,又一个园子,两个孩子在杂草中钻出钻进。不知怎的,巧兰总觉得在他们身后,有个无形的鬼影在悄无声息的跟踪着他们,她加快了步子,半跑半跌半冲的跑着,元凯只得紧追着她,那园子那样大,假山、流水、荷塘、小亭、拱桥、曲栏她都无暇细看,一心一意只要跑出去。有一阵,她以为她这一生都跑不出这个园子了,但她终于来到了那围墙的缺口,两人相继跳出了围墙,巧兰刚刚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就猛的被一只大手一把抓住了,巧兰吓得尖叫了一声,定睛细看,却原来是白家的家丁阿良,被派出来找他们的。阿良跺着脚在喊:“小少爷!你疯了,带韩姑娘到这儿来,里面有鬼的呢!也不怕恶鬼把你们给吃了!”

    “恶鬼!”元凯不服气的喊:“你看到过恶鬼了?”

    “阿弥陀佛,我可没看过,但是,跟你祖父的根生,说他听过鬼哭呢!”“说不定是哪一房的丫头哭,他就说是鬼哭,他老了,耳朵根本听不清楚!”“哈!”阿良忍俊不禁。“他现在老了,耳朵才不行的呀!苞你祖父的时候,他还是个书童呢!好了,好了,少爷,姑娘,你们快回去吧,让我找了一个下午了!如果给老爷知道你们跑到寒松园来啊,小少爷,你就”

    “你敢告诉老爷!”元凯喊。

    “好,我不告诉老爷!你也答应不再到这儿来!”

    “不来就不来!”元凯看着巧兰,悄悄的笑着。“你回去也别说,这是我们的秘密。”

    “不说!”巧兰点点头。

    “勾小指头!”两个孩子郑重的勾了小指头。

    但是,后来,这两个孩子又来过一次。

    二

    再到寒松园的时候,他十五岁,她十三岁了。

    他们仍然从那个缺口进去。寒松园别来无恙,只是草更深,树更浓,蛛网更密,楼台倾圮得更厉害,门窗斑驳得更陈旧。青苔荆棘,藤蔓葛条,到处都是。他们没有深入,因为荆棘刺人,小径难辨。坐在缺口下的一块巨石上,他们只是默默的望着这荒芜的庭院。

    “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你吓得要死。”

    “那时我太小。”巧兰说:“现在我不怕了。”

    “为什么?”她抿着嘴角儿一笑。“你在,我不怕。”她说。“如果是我一个人,我还是会怕的。”“别怕鬼,巧巧。”他说,凝视着她。“我不相信鬼会伤人,何况,我会保护你。”他会保护她?以前,他也说过这个话,她不明白为什么现在听起来,和以前的滋味就不同了。从两年前起,她已经学会作诗,而他呢?早已才名四播了。十三岁,尴尬的年龄,却已了解诗经里的“关关睢鸠”了。他呢?她不知道。悄悄的从睫毛下看他,剑眉朗目,英姿爽飒。他会保护她?现在?将来?一辈子?她蓦然间脸红了。

    “想什么?”他问,心无城府的。

    “想哦,想这个大园子。”她嗫嚅的说。“为什么会闹鬼?”“听说是我曾祖的曾祖吧,有个姨太太,年纪轻,又漂亮,却和那时寄居在寒松园的一个秀才有了暖昧,我曾祖的曾祖发现了,就逼令那姨太太跳了井,那口井,就在落月轩的后园里,谁知那秀才却也多情,知道那姨太太跳井后,就在落月轩的小书斋里上了吊。从此,那落月轩就开始闹鬼,又是男鬼,又是女鬼的。到了我曾祖的父亲那一代,又因为我的曾曾祖母虐待一个姨太太,那姨太太也跳了那口井,从此鬼就闹得更凶了。我祖父的一个丫环,也不知为了什么,在那落月轩的小亭子里上了吊,他们说是鬼找替身,所以,我祖父就决心搬出来了。自从搬进城之后,就再也没出过事。而这寒松园的鬼,就远近出名了。”

    巧兰听得出神,她的思绪被那个最初跳井的姨太太所吸引了。大家庭的老故事,周而复始,她听惯了许多这一类的故事。那对殉情的男女,他们死有未甘吗?他们的魂魄至今仍飘荡在这园子里吗?她低低的叹了口气。“怎的?”他问。“没什么。你相信那些鬼吗?”

    “说实话,我不信。我敢住在那落月轩里,你信吗?看那鬼会不会把我怎样。”“哦,不要,千万不要!”她急急的说。“知道你胆子大就行了,何必去冒险!”“你怕什么?怕我死吗?”元凯说,侧过头去望着她,眼光落在她那稚嫩而又纤柔的面庞上。她又脸红了,随着她的脸红,他猛然觉得心中怦然一动,如果说他开始了解了人生的男女之情,恐怕就在这一刹那之间。也就在这一瞬间,他才蓦然发现,面前这张自幼看熟了的面庞,竟有那样一份崭新的美丽与光彩,他的目光紧紧的盯着她,无法从她的面颊上离开了。“不许胡说八道!”她低低的叱骂着。“也不避讳,我不爱听死字。”“可是你怕我死吗?”他固执的问,逗弄着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逗弄她。

    “好了,好了,怕,怕,怕!好了吧,别再说了,行不行?”她一连串的说,脸更红了。

    他笑了,有股莫名其妙的满足。

    “告诉你一件事,”他说:“我不死,我要永远保护你!”

    永远!这是两个奇异的字,表示的是一种无止境的永恒。对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来说,能了解多少呢?但她是那样容易脸红呵!成长经常就是在这样不知不觉中来临的,谁也避免不了。

    是的,谁也避免不了。十六岁,她已出落得如花似玉,揽镜自照,也懂得自己长得不俗。他呢?十六岁就中了乡试,成为秀才,只等大比之年,赴省会去参加省试。才子佳人,自古就有写不完的佳话。韩家与白家是世交,又是亲戚,孩子们自幼不避嫌疑,如今虽已长成,却仍然维持来往。元凯和巧兰不再勾小指头,不再吵架,不再忽儿绝交,忽儿和好。他们变得彬彬有礼,表面上,似乎客气而疏远了。但是,私下里,他常那样长长久久的盯着她,她也常那样娇娇怯怯的回视着他,无数柔情,千种心事,就在这彼此的凝视中表达了。表达得够多,表达得更深,表达得够明白。于是,一天,巧兰的母亲从巧兰的首饰盒里找到了一张小纸条,上面题的竟是:“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

    不用盘问,那韩夫人也知道这是那白家才子的笔迹,私相授受,暗中传情,这成何体统!而且,他是那样骄傲和自负呵!叫来女儿,韩夫人义正辞严的把巧兰狠狠的训了一顿。那巧兰低俯着头,含着泪,红着脸,默然不语。训完了,韩夫人气冲冲的再加了一句:“从今以后,再也不带你去白家,也不许那白元凯到我们这儿来!”

    巧兰如电打雷劈,惊惶的抬起头来,哀恳的对母亲投来一个柔肠寸断的一瞥,不敢申辩,不敢说话,不敢抗拒,但那泪汪汪的眸子是那样让人心疼呵!韩夫人故意不去理会她,站起身来向门外走,一面走,一面说:“我现在要去找白家那小子论论理!”

    “妈!”巧兰这才惊惶而哀求的叫了一声。

    “别多说了!你还不在家里给我闭门思过!”

    母亲自顾自的走了,剩下巧兰,关在自己的绣房里,流了一个下午的眼泪。心里如千刀宰割,头脑中昏昏沉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真不知如何是好。丫头绣锦明知小姐心事,是劝也劝不好的,也只能在一边陪着小姐叹气。这样,好不容易的挨到了晚上,母亲从白家回来了。走进巧兰的房间,她的脸仍然板得冷冰冰的。

    “巧兰!”她严肃的叫。

    “哦,妈妈!”巧兰哀楚而担忧的应了一声,不敢抬起眼睛来。“我已经去把元凯那小子好好的骂了一顿。”

    “唉,妈妈!”巧兰轻叹了一声,头垂得更低了。

    “我也和你白伯伯白伯母谈过了。”

    “噢,妈妈!”巧兰再说了一句,泪水已溢进眼眶里了。是羞?是怯?是无奈?她细小的牙齿紧咬住了嘴唇。

    “所以,我们决定了,再也不许你们见面了,一直等到”作母亲的不忍心再去作弄那个已痛苦不堪的女儿,终于说了出来:“一直等到你们结婚之后!”

    “哎,妈妈!”巧兰惊呼了一声,迅速的抬起头来,带泪的眸子乍惊乍喜的落在母亲的脸上,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是事实,只是那样大睁着眼睛,愣愣的望着母亲的脸。韩夫人再也熬不住,笑了。一面笑,一面说:“傻丫头,你的那段心事,作娘的哪一点哪一丝不知道呢?自小儿,我就和你白伯母说好,把你许给那元凯了,所以由着你们在一块儿玩。只因为你们还小,就混着没说明,现在,你们也大了,懂事了。刚刚我去和白家商量,下月初四,是黄道吉日,就正式行文定之礼。至于婚礼,等再过两年,你满了十八岁的时候再举行,让妈再留你两年,教教你女红和侍候公婆的规矩!怎样?巧兰,作妈的安排得如何?合了你的意吗?”“哦!妈呀!”巧兰轻叫着,一头钻进了母亲的怀里,把满脸的泪水染在母亲的衣襟上。

    “瞧瞧!这么大了,还撒娇!”韩夫人笑着,也不自禁的用手去揉眼睛。“哎,算元凯那孩子有福气,这样花朵一般的一个女儿,就给了他了。只是,巧兰,如今既然说明了是未婚夫妻,你们可不能在婚前见面了!也得避避嫌疑,知道吗?”

    “妈,都听您的。”巧兰轻语,不肯把头从母亲怀里抬起来。“都听我的!”韩夫人又好笑又好气的说:“如果把你许给了前面开布店的张老头家的小癞子,瞧你还听不听我的!”

    “噢,妈妈!”巧兰又叫,细声细气的,爱娇的,矫情的,不依的。韩夫人搂着她,又笑了。

    三

    文定之礼如期举行了。

    从此,巧兰不再去白家,元凯也不再来韩家了。但是,相反的,两家的家长却来往频繁,不断的把小两口近来的情况转告给彼此。巧兰是越来越出落得漂亮了,一对翦水的双瞳,两道如柳的细眉,加上那吹弹得破的皮肤难怪要以美色著称于全城了。元凯也自幼就是个漂亮的男孩子,英挺俊拔,与日俱增,再加上才气纵横,全城没有少年可以和他相比。因此,这韩白两家联姻,竟成为整个城市中的佳话。当时,街头巷尾,都盛传着一个儿歌:“城头韩,有巧兰,城尾白,有元凯,韩白成一家,才子配娇娃!”

    两个年轻人,虽然彼此见不着面,但是,听到这样的儿歌,回忆过去在一起的情况,预测将来的幸福,也就甜在心头了。巧兰开始忙着她的嫁妆,那时候的规矩,一个能干的新娘子,嫁过去之后,必须给男家上上下下所有的亲属一件她亲手做的手工,男人多半给钱袋或扇坠套子,女的多半是鞋子和香袋。白家是个大家庭,翁姑之外,还有兄嫂和几个娘姨,两个小侄儿,针线是做不完的,何况细针细线的刺绣,一双鞋子可以绣两个月。巧兰刺绣着,一针一线拉过去,每针每线都是柔情。她忙着,忙得愉快,忙得陶醉。未来,她想着未来,念着未来,梦着未来!未来!她期待着那个“未来!”而“未来”的事谁能预料!

    一年匆匆而过,巧兰十七岁了,距离婚期尚有一年,就在这时候,像青天霹雳般,一件完全意料之外的悲剧发生了!

    那是夏季,气候酷热,天干物燥,就在一天夜里,白家忽然失火,由于风势狂猛,火势一发就不可收拾。白家屋子多,毗连密切,一间间烧下去,完全无法控制。那晚,全城都可以看到白家的火光,烈焰冲天,把半个天空都烧红了。韩家也全家惊动了,望着火焰的方向,巧兰的心就沉进了地底。韩夫人勉强的安慰着巧兰说:“不一定是白家,可能是隔壁的人家,哪有那么巧,会是白家呢!”说是这么说,心里却一百二十万个不放心。韩家派去了大批家丁,探信的探信,救火的救火,一个时辰以后,探信的飞马回来,喘着气说:“是白家!已经是一片火海,我们冲都冲不进去,街坊和邻居们大家都出动了,但是水不够,离河太远,井水太慢,救不下来呢!”“人呢?”韩老爷跳着脚问:“房子没关系,人救出来没有?”“那儿乱成一片,小的没有看清楚!”

    “还不赶紧去查清楚!带咱们家所有的人丁一起去!先救人要紧!知道吗?”“是的,老爷。”来人快马加鞭的去了。巧兰和韩夫人依偎着,彼此安慰,彼此焦虑,彼此恼乱,整整一夜,韩家没有一个人能睡。大家都站在楼台上,翘首望着城尾的火光,直到黎明的时候,那火焰才慢慢的敛熄了下去。巧兰已急得失魂落魄,恨不得能生两个翅膀,飞到白家去看看。但是,她是个女儿家,又是个未过门的儿媳妇,她怎能亲自去看呢!偏偏派去的人,迟迟未归。巧兰满屋子乱绕,跺着脚,叹着气,骂那些不中用的家人。韩老爷看女儿急,自己心里更急,看天色已亮,就亲自骑着马去探望了,这一去,就又是三个多时辰,直到晌午时分,韩老爷才灰白着脸,疲惫万分的带着家人回来了。韩夫人急急的迎上前去问:“怎样?老爷?”“所有的房子全烧掉了。”韩老爷沉痛的说。

    “人呢?”韩夫人焦灼的问。

    “巧兰,你退下,我要和你妈单独谈谈。”

    巧兰惊惧的看了父亲一眼,心里立即涌上了不祥的预感,不敢多问,她退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床前跪了下来,默默的祷告著神的保佑,并暗暗发誓说:“如果白郎已死,我韩巧兰必相随于地下!”

    丫环绣锦,闻言心惊,忍不住劝解的说:“不管怎样,小姐,你总要看开一点呀!而且,情况也不会坏到那个地步!”巧兰默然不语,但决心已下。既然心里打定了主意,她倒也不惊慌了,只是安静的等母亲来告诉她消息。片刻之后,母亲来了,苍白着脸,含着泪,她握着巧兰的手说:“巧兰,你公公婆婆都幸免于难,但是嫂嫂死了,元凯为了去救侄儿,现在受了重伤,你爹本想接他来家,但是你是未过门的媳妇,有许多不便,现在他们都被你公公的弟弟接走了。元凯那孩子,是生是死,我们还不能预料,但是,他不像个夭折的命,我们只有求神保佑了。”

    巧兰点了点头,眼泪沿颊而下,转头望着窗外,她举首向天,谢谢天!毕竟他还活着!只要他一天活着,她就一天不放弃希望,他一旦不治,她也绝不独活。下定了这样的决心,她显得出奇的平静,只是轻轻的说了句:“妈,好歹常派人去看看!”

    “傻孩子!这还用你说吗?”韩夫人叹口气说,站起身来:“你也休息休息吧!愁坏了身子,对元凯也没帮助,是不是?”

    巧兰再点了点头。母亲长叹了一声,去了。

    这之后,是一连串担惊受怕的日子,巧兰食不知味,寝不安席,迅速的,她消瘦了下去,憔悴了下去。韩家每日派人去探问消息,一忽儿说情况好转,一忽儿又说情况转坏,这样拖宕着,足足拖了将近一个月。然后,有一天,派去的家丁回来后,就进入了韩老爷和夫人的房间,经过一番很久的密谈,夫人哭得眼睛红肿的出来了。走进巧兰的卧房,她含着泪说:“巧兰,我无法瞒你,拖了一个月,他还是死了。”

    巧兰转过身子,用背对着母亲,手扶着桌沿,身子摇摇欲坠。但是,却喉中哽塞的,很平静的说:“妈,我早料到他会不治的,或者,他一开始就死了,你们只是要骗我一个月而已。”

    “巧兰!”做母亲的泪下如雨了。

    “是吗?”巧兰车转了身子,双目炯炯然的注视着母亲。“是吗?他早就死了?失火的那晚就死了!你们怕我受不了,故意骗我,现在才告诉我!”

    “哦,巧兰,”韩夫人拥住了女儿。“反正他是死了,你管他什么时候死的呢!”“我竟连葬礼都没有参加!”巧兰低低自语。“元凯既去,我何独生!”说完,她猛的打开桌子的抽屉,拿出一把利剪,往喉中便刺,韩夫人惊呼了一声,和绣锦同时扑了上去,丫环仆妇们也闻声而至,大家按住巧兰,抢下了那把剪刀,喉上已经刺破了皮,幸好没有大伤。韩夫人一面帮女儿包扎,一面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一面哭,一面说:“巧兰,想我快五十的人了,就生了你这么一个女儿,你既无兄弟,又无姐妹,你爹和我,把你像珍珠宝贝似的捧大了,给你订了亲,原以为是份好姻缘,谁知白郎短命,骤遭不幸。而你要相从于地下,就不想想你自己的父母,垂老之年,晚景何堪?巧兰巧兰,你自幼像男孩般念书识字,也算是知书达理的孩子,难道你今日就只认夫家,不认娘家?你死容易,要置父母于何地?难道要让作娘的也跟着你死吗?”

    一番话点醒了巧兰,想自己是个独生女儿,自幼父母钟爱,娇生惯养。而今父母俱老,承欢无人,自己如果真的撒手而去,两老何堪?但是,如果不寻死,元凯已去,此心已碎,剩下的岁月,又如何度过?巧兰思前想后,一时间,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看母亲哭得泪眼婆娑,就再也忍不住,抱住母亲,也失声痛哭起来了。

    好久好久,母女两个才收住了泪,经过这一闹一哭,巧兰人也倦了,神也疲了。韩夫人让巧兰躺在床上,坐在床边,她再一次恳求似的说:“女儿,看在爹和妈的份上,答应妈不再寻死!答应妈!巧兰!”“哦,妈,哦,妈。”巧兰呜咽着。“我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你先休养着,把身子养好了,我们再商量。”

    巧兰瞿然而惊。“妈!”她喊:“你不是想要我改嫁吧!”

    “这问题,我们以后再谈,好吗?”韩夫人含糊其词的说。

    巧兰从床上跳了起来,她已哭干了的眼睛烧灼般的盯住了母亲,坚决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咬牙切齿的,她说:“妈!我答应您,我不再寻死。但是,如果您要我改嫁,是万万不能!忠臣不效二主,烈女不事二夫!我今生不能嫁给白元凯的人,也要嫁给白元凯的鬼!我嫁定了白家!决不改嫁!”“好吧,好吧,你先休息吧!”母亲劝慰的说,转过头去,低低的叹了口气。决不改嫁!十七岁,何等年轻,来日方长,这事还有的是时间来商量,现在,是决不能操之过急的!不如姑且应了再说,只要她不寻死,什么都可以慢慢改变的。“我答应你,不另订亲事,你睡吧,女儿。”

    巧兰躺下了身子,颈项上的伤痕在痛楚着,心底的伤痕在更剧烈的痛楚着,痛楚得使她不能思想,不能说话。终于,她昏昏沉沉的昏睡了过去。

    四

    巧兰病了。这一病就是三个多月,韩府上上下下的人,都不敢在她面前提白家,提元凯。三个月之后,她渐渐恢复了过来,但依然苍白、消瘦而憔悴。舍去了所有颜色鲜艳的衣服,她浑身素白,不施脂粉,尽管如此,她却更显出一份纯洁和飘逸的美。韩夫人看着她,又怜,又爱,又心疼,却无法治疗她的那份心病。一天,韩夫人似有意又似无意的对她说:“白家都搬到寒松园去住了。”

    “寒松园!”巧兰一怔,多多少少的回忆,都与那寒松园有关呵!她心底像被一把小刀划过去,说不出有多痛楚。“那园子不是闹鬼吗?”“传说是闹鬼,不过,白家除了去寒松园,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总不能一直住在亲戚家呀!”

    巧兰沉吟了一下,片刻,才感慨的说:“那地方对他们是太大了。”

    “是的,”韩夫人接口:“我也觉得,虽然他们又整理过了,可是,看起来还是阴森森的。”

    “哦,你去过了?”巧兰立即问。“当然。你白伯母还一直问着你呢,说不定明后天,她就会来看你,听说你病了,她好关心呢!”

    “哦!”巧兰哦了一声,就默然不语了,坐在窗前,她若有所思的望着窗边的一个绣花架子,架上还是白家出事前,她所绣的一幅门帘,画面是双燕点水,莲花并蒂,那原是嫁妆呵!她愣愣的发起呆来,韩夫人看她神色惨淡,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摇摇头,悄悄的退了出去。

    三天后,白夫人真的来了。巧兰一看到白夫人,就含泪跪了下来。白夫人一把拉住,用带泪的眸子,审视着面前这娇弱温柔的面庞,禁不住叫了一声:“我那苦命的儿子呵!”

    这一叫,巧兰就熬不住,泪下如雨了,白夫人紧揽着巧兰,也哭个不停。好半天,两人才收了泪,丫环捧上水来,两人重新匀了脸,坐定了。白夫人这才握住巧兰的手,注视着她,恳恳切切的叫了声:“巧兰!”“伯母。”巧兰应着。“我来看你,是要劝你一件事。”

    “伯母?”巧兰怀疑的抬起头来。

    “唉!”白夫人长长叹息。“看你如花似玉,这样标致,这样可爱,我那苦命的儿子怎么这么没有福气!”说着,白夫人又垂下泪来了,一阵唏嘘之后,才又说:“巧兰,你年纪还小,好在只订了亲,没有过门。你别太死心眼,还是另订一头亲事吧!咱们是世交,我决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给元凯守望门寡,白耽误了你的大好青春。你知道,没过门的媳妇也不能算是失节,孩子呀,你听了我的话吧!”

    巧兰一唬的跳了起来,白着脸说:“伯母!您这是什么意思?我韩巧兰虽然浅陋,也曾读书认字,知道贞节的大道理,既已订亲,此身就属白家了,白郎早逝,是我薄命,除认命以外,夫复何言?伯母,难道您因为元凯去世,就不认我这个媳妇了?”

    “哎哟,巧兰,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白夫人忍不住又哭了。“能有你这样的媳妇,是我前生的造化,谁教我那儿子不争气呵!”“这是命定,伯母,您也不必劝我了,我的心念已决。只因为父母在堂,我不能追随元凯于地下。如果逼我改嫁,我就唯有一死!”“巧兰,巧兰,你怎么这样认死扣呢!”

    “别说在贞节和大义上,我不能改嫁,”巧兰回转头去,望着窗外说:“就在私人感情上,我也不能背叛元凯,不瞒您说,伯母,元凯和我是一块儿长大的呢!”

    “但是但是他已经不在了呀!”

    “他在!”巧兰的眼眶湿润,语气坚决。“在我的心里,也在我的记忆里!”白夫人愕然久之,然后,她看出巧兰志不可夺,情不可移,敬佩和爱惜之心,就不禁油然而起。站起身来,她离开了巧兰的房间,和韩夫人密谈良久,都知道改嫁之事,只能缓图。白夫人最后说:“女孩儿家,说是说要守,真过了一年半载,伤心的情绪淡了,也就会改变意志了,你也别急,一切慢慢来吧!唉,真是个难得的孩子!”一年半载!谈何容易,时光在痛苦与思念中缓缓的流逝了。巧兰满了十八岁,更是亭亭玉立,娇美动人。韩夫人眼看女儿已经完全长成,却终日独守空闱,就心如刀绞。于是,改嫁之议又起,整日整月,韩老爷夫妇,不断在巧兰耳边絮叨着,劝解着,说服着。这样日以继日,夜以继夜的说服和劝解,终于逼得巧兰作了一个最后的决定,这天,她坚决的对父母说:“我看,我一日不嫁,你们就一日不会死心!”

    “巧兰,体谅体谅作父母的心吧!”韩夫人说。

    “那么,把我嫁了吧!”

    “什么?你同意了?”韩夫人惊喜交集的喊。

    “只同意‘嫁’,而不同意‘改嫁’!”

    “这是什么意思?”“想我是白家的人,守寡也没有在娘家守的,所以,把我嫁过去吧,让我在白家安安心心的守吧!迸来捧着灵牌成亲的,我并不是第一个!”“巧兰!”母亲惊呼。“你疯了吗?”

    “没有疯。我很冷静,也很坚决,既是白家人,就该嫁到白家去!爹爹,您去告诉白家吧,选蚌日子,把我嫁过去,我要捧着白元凯的灵牌成亲!”

    “巧兰,巧兰,你考虑考虑吧!”韩夫人喊着说。

    “不!我不用再考虑了,我已经下定了决心!”

    韩老爷一直沉吟不语,这时,他忽然站起身来,深思的说:“好吧!你既然如此坚决,我就成全了你,把你嫁到白家去!”“老爷,”韩夫人焦灼的叫:“你也跟着她发昏吗?难道你就不顾全女儿的幸福”“她的幸福握在她自己手里,”韩老爷深沉的说:“谁知道怎样是幸福?怎样是不幸呢?我们就依了她吧!”

    于是,这年腊月里,巧兰捧着白元凯的灵牌,行了婚礼,嫁进了白家。

    五

    这是洞房花烛夜。夜深了。陪嫁的丫头绣锦和紫烟都在隔壁的小偏房里睡了,巧兰仍迟迟不能成眠。供桌上的喜烛已烧掉了一半,烛光在窗隙吹进来的冷风下摇晃。喜烛后面,是白元凯的灵牌,墙上,挂着元凯的画像,那像画得并不十分好,在烛光下看来尤其虚幻。巧兰住的这组房子是“微雨轩”单独的六间房子,连丫环仆妇带巧兰一共只住着五个人,屋子大,人少,一切显得空荡荡的。窗外是竹林,风从竹梢中筛过,簌簌然,切切然,如怨,如诉。这不像洞房花烛夜,没有喜气,没有贺客,甚至没有新郎。风在哭,烛在哭,巧兰倚枕而坐,禁不住深深叹息,低低自语的说:“凯凯,凯凯!你泉下有知,必当助我!助我度过以后那些漫长的岁月!凯凯,凯凯,是你说过,要永远保护我,你何忍心,弃我而去?”像是在回答巧兰的问句,她忽然听到窗外有一声绵邈的叹息,低沉而悠长。巧兰惊跳了起来,背脊上陡的冒起一股冷气,骤然间,她想起了这是一个闹鬼的园子,窗外的声音,是人耶?鬼耶?她坐正了身子,为了壮胆,她大声的问:“窗外是谁?”没有回答,窗外已寂无声响。丫头绣锦被巧兰惊醒了,从偏房里跑了过来,揉着惺忪的睡眼问:“小姐,什么事?”“哦,没没什么,”巧兰说,窗外风声呜呜,竹叶嫌诏,刚刚必然是风声,只因为这是闹鬼的房子,人容易发生错觉而已。别吓坏了丫环,她振作了一下,说:“你去睡吧!”

    丫头走了。巧兰倒在枕上,夜真的深了,该睡了。明晨还要早起,去拜见翁姑,她毕竟是个新妇呵!再深深叹息,把头倚在枕上,那枕头上簇新的锦缎熨贴着她的面颊,如此良夜,如何成眠?她辗转又辗转,翻腾又翻腾,叹息又叹息想起以往,揣摩过多少次新婚的景况,幻想过多少次洞房的柔情,谁料竟是如此!她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的,有些昏昏欲睡了。不知怎的,她骤然惊醒了,不知被什么所惊醒,也不知为什么会惊醒,张开眼睛,桌上的烛火已烧完了。而窗外,月光染白了窗纸,在那窗纸上,却赫然有个像剪纸般的人影贴在那儿!她猛然坐起,那黑影摇晃了一下,倏然不见。她已惊出一身冷汗,定睛细瞧,窗纸上有树影,有花影,有竹影,何尝有什么人影呢?只是心神不宁,眼花缭乱而已。她重新倒回枕上,却再也睡不着了。就这样挨着,天渐渐的亮了,好一个新婚之夜!当黎明来临的时候,夜来的恐怖都与黑暗一起消失了。绣锦来帮她梳洗化妆,她故意的问:“夜里睡得好吗?”“好呀!小姐。”“没听到什么声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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