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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梦三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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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看完我这封信时,也千万别认为我无礼,因为,对你‘有礼’的人已经太多,轮到我的时候,只好脱俗一下了。

    在重大你算是顶顶大名的人物,提起玫瑰花章念琛,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是小姐,别太骄傲了,须知玫瑰再好,有凋零之一日,当春残花落之日,则为粪土一堆了。你有朗诵情书的习惯,大概你自以为朗诵你的臣民的情书,是你的一大快乐,殊不知像你这种肤浅无知的行为,正暴露了你的虚荣和没有头脑!可叹你空有如花之貌,却无才无德又无见识”

    章念琛念不下去了,有生以来,她从没有受过这么大的耻辱,而且是在大众的面前。她停住不念,全班的眼睛都注视著她,有的叹息,有的同情,有的嘲笑,一群素日妒忌她的女同学,笑得前俯后仰。她的脸色变得苍白,握著信笺的手气得发抖,但她克制著自己,依然把那封信看下去:“小姐,奉告你一句话,一个真正有修养的女孩子,绝不会公开她的情书。要知道,追求你,爱慕你,都是看得起你,对写信的人来说,是没有过失的。尽管你看不起他们,却不该嘲笑他们的感情。须知凡是人皆有自尊心,假如你认为我这封信打击了你的自尊心,就请想想平日你是如何打击他人的自尊心!但愿你的修养能符合你的容貌!须知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奉劝阁下好自为之!

    徐立群手上”

    章念琛把信笺放下,依然摺叠好,封回信封里。气得浑身发抖,握著信,她走到徐立群面前,后者正靠在椅子里,用一种接受挑战的神情望着她。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大而黑的眸子里闪耀著一种奇异的光。她把那封信放在他的桌子上,平静的说:“你不觉得自己的行为也太骄傲了一些吗?”

    然后,她回到位子上,支著颐,默默的生气。心里在考虑打击徐立群的方法。从此,章念琛没有再公布别人的情书,相反的,她开始接受约会,接受邀请。她和每一个人玩,出入每一个公共场合,笑,闹,玩,乐,像一朵盛开的花。一时,重庆附近的名胜,什么南温泉,海棠溪,浮图关,都有她和男孩子的足迹。她的名气更大,拜倒她裙下的人更多。

    章念瑜对妹妹的行为不满,章念琦也不高兴。但,章念琛私下对章念琦说:“大姐,我只是想引出一个人。”

    “谁?”“徐立群!我恨透了他!我要刺激他,等他来追求我,然后玩弄他!”“别玩火,小妹,当心烧了手!”章念琦说。

    可是,章念琛依然故我,她在校园公开和男学生手拉手的走路,上课时和男学生眉来眼去。甚至于和男学生出入舞厅。一天晚上,她正和一个同学在舞厅里跳舞。突然,一个人拍了一下她的舞伴的肩膀说:“借借你的舞伴!”她抬起头来,惊喜交集。是徐立群!他到底跑来上钩了。她转过身子和他跳,故意问:“你怎么也来跳舞了?”

    “跟我来!”徐立群说,板著脸,毫无笑容。他把她拖出舞厅,走到外面的花园里。园中树影幢幢,夜凉如水,他狠狠的盯著她:“玩得很高兴吧?”他气冲冲的说。

    “关你什么事?”她问。“当然玩得很高兴!”

    “你失了你学生的身分,这个舞厅并不高级,你居然和那些低级舞女卷在一起!”“关你什么呢?你凭什么来管我?”她高高的昂著头。

    他恶狠狠的望着她。“关我什么事?你这只狡猾的小狐狸!你明知道我的感情,你看了信就知道了,你太聪明,太可恶!”他拖过她,拉下她的身子,她奋力挣扎,但他的手臂如铁丝般箍紧了她,他们挣扎著,喘息著,像一对角力的敌手。她拚命要逃出他的掌握,他却拚命制伏她,她剧烈的喘着气,脑子里混混沌沌,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觉得面前这个男人十分可怕,她必须逃出去。可是,他的手臂把她圈得那么牢,她简直无法挣扎,于是,她张开嘴,对那只抱著她的臂咬下去,她的牙齿陷进了他的肌肉里,但,他依然不放手。一股咸味冲进她的嘴里,她愕然的张开嘴,月光下,血正从他手臂上的伤口里流下来。她惶然的抬起头,接触到他那对柔和而平静的眼睛。她对他颦眉凝视,喃喃的说:“你?你?”他俯下头,吻住了她的嘴。她的手勾住了他的脖子,热烈的反应了他。又挣扎著,低低的断续的说:“不行,我,我,我是不和人恋爱的。”

    “但是,你要和我恋爱。”徐立群在她耳边说。

    “不,我不能爱上任何人。”她说。

    “你已经爱上了我。”“我不爱你,”她说,注视著他:“我恨你,我要报复你!”

    “是吗?”他问,怜悯的摇摇头:“可怜的小念琛!别那么惨兮兮的看着我!”她发出一声低喊,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

    他的下巴轻触著她的头发,在她的耳边说:“我看到你的第一天,就爱上了你。”

    “爱到什么时候为止?”

    “今生,来世,永恒。”他说。

    “好美丽的谎言,”她抬起头来,笑笑。“原来爱情的谎言是这么美的,怪不得姐姐会和杨荫恋爱,我现在明白了。”

    “你在说什么?”徐立群皱著眉看她:“谎言?你认为我在说谎?”“难道不是吗?这是骗取我的手段!”

    “骗取你?”徐立群生气的推开她:“我说谎?骗取你?”

    “不是吗?”她问:“难道你是真的爱我?不会改变?”

    “念琛!”他喊:“你心里有著什么鬼?”他把她拉过来,深吸一口气说:“我告诉你,你可以不相信全世界的东西,但是,请你相信我。这个世界,连日月天地在内,都可能会有变动,但是,我的心永不会变!”

    她对他展开一个美丽而无奈的微笑。

    “如果这是毁灭,”她自言自语的说:“就让我毁灭吧!”

    这晚,章念琛回家得相当晚。章老太太看到她进门,马上大发雷霆。“念琛,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玩到这样深更半夜,你是怎么回事?”“妈妈,”章念琛靠在门板上,眼睛水汪汪的,醉醺醺的,懒洋洋的,又是悲哀的,无助的说:“我恋爱了。”

    “什么?”章老太太跳了起来。

    “妈妈,”章念琛悲哀的笑笑:“如果那些话是谎话,那些话就太可爱了。”说完,她摇摇晃晃的走开了。章老太太瞪大眼睛,绝望的倒进了椅子里:“又毁了一个!”她喃喃的说,望着从章念瑜房里透出来的灯光,知道念瑜一定还在灯下看书。“老天保佑念瑜吧!保佑念瑜永不会对书本以外的东西感兴趣!我只有这一个了!”

    民国廿九年。中日之战已经进入高潮,各学校都停了课,重庆每日要遭到十几次的轰炸,一般人都往乡下疏散。章家经济情况不佳,只有仍住城里,好在离她们家不远处就有防空洞,躲警报十分方便。这天,章念琦到杨荫家里去,还没到杨家门口,就看到杨荫和一个女孩子从那个大杂院里出来。一阵狐疑钻进了她的心中,她躲在一边,悄悄的注视他们。杨荫抓著那个少女的手臂,又笑又说又比划,不知在讲些什么。那少女穿得十分华丽,戴著一顶很少见的宽边大草帽,一面听,一面笑得腰肢乱颤,大草帽的边一直碰到杨荫的脸上。章念琦感到一阵头晕,血液全都冰冷了。

    “果然!”她想:“男人!男人!”她咬紧了牙齿。

    他们向她站的方向走了过来,她听到那少女爽朗的大笑着说:“我不信!荫哥,你向来就最会骗我!”

    “我跟你发誓!”杨荫说。

    他向她发誓,他也向自己发誓,章念琦恐怖的想着,这个男人,这个骗子,这个禽兽!他要向几个女人发誓呢?“男人,全是些魔鬼!”母亲的话响了起来“不要信任他们,不要相信他们的花言巧语,不要受他们伪装的面目所欺骗!他们说爱你,在你面前装疯装死,全是要把你弄到手的手段!等到玩弄够了,他们会毫无情义的甩掉你”章念琦痛苦的闭上眼睛,心中在呼号著:“妈呀!妈呀!我悔不听你的话。”

    那一对年轻的男女从她面前经过,他们没有看到她。现在,他们不笑了,似乎在讨论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少女的脸色显得凝肃悲哀,杨荫在说:“我也会去的,只是,还有一些苦衷”

    他们走远了,她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了。她感到四肢无力,周身软弱。忽然间,警报响了,她仁立不动,人群从她身边跑过去,她依然不动,于是,她看到杨荫用手臂围著那少女的腰,护持著她跑走。“完了!”她想。“我伟大的恋爱。”她跌跌冲冲的走下台阶,像个梦游病患者,抬滑竿的人也都去躲警报了,街上冷清清的,她下意识的向闹区走去,一直走到全是银行的陕西街,然后站住。飞机声已隆隆而近,她仰望着天,渴求著有个炸弹能落到自己的头上。可是,飞机过去了,远远的有轰炸的声音,不知道是哪一区遭了殃。她继续闲荡著,由午至晚,警报解除了,街上恢复了零乱,救火车和救护车鸣著尖锐的警笛从她身边疾驰而过,路人争著谈论轰炸的情形。她茫然不觉,摇晃著在街上走着。突然,一只手臂抓住了她,一个人站在她面前,她定睛一看,正是杨荫!他喘着气说:“老远的看着就像你,刚刚我到你家里去,你母亲说你中午出来了没回去,把我急坏了,满大街跑了三小时,差点要到轰炸区去认尸了!你在这儿干什么?”

    章念琦一语不发,默默的望着他。

    “念琦,我有话要和你谈,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好不好?”杨荫说,他的脸色显得既兴奋又悲哀。

    “他要告诉我,”章念琦苦涩的想:“他要告诉我他已经移情别恋了!他是那种藏不住秘密的人。”她打了个冷战,恐怖的望着他,喑哑而生硬的说:“你不用讲,我都知道了!”

    “你都知道了?”他惊异的看着她,接著,就一把握紧了她的手腕,仔细的凝视她。她的脸色惨白,木然,眼睛枯涩无光。他抽了口冷气,颤栗的说:“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就请你原谅我,念琦,原谅我离开你是不得已的”

    章念琦盯视著面前这个男人,然后,她举起手来,狠狠的抽了他一个耳光,转过身子,就疯狂的跑开了。杨荫目瞪口呆的愣在那儿,好半天,才醒了过来。他追上去,章念琦已经没有影子了。深夜,章念琦像个幽灵一样回到了家里,章老太太和两个妹妹都在客厅里焦虑的等著她,看她进来,章念瑜先松了口气说:“好,总算回来了,以为你给炸死了呢!”

    章念琦一语不发的走来走去,一直走到老太太面前,就扑进了老太太的怀里,用手抱住母亲的腰,摇撼著母亲,哭著说:“妈妈哦,我为什么不听你呢?我该死!妈妈哦!”章老太太惊惶的揽住了她。“琦儿,你说什么?”章念琦抬起头来,仰视著母亲,一字一字的说:“妈,他已经变了心!”

    章念琛跳了起来。“你说什么?大姐?杨荫?不可能的!杨荫不是那样的人!决不可能!这一定是误会!”

    “误会?”章念琦掉头看看章念琛,冷笑了起来:“误会!我已经亲眼看到了,而且,他也亲自对我说过了!”她站起身来,指著章念琛:“小妹!及早抽身!”她看着母亲,幽幽的说:“我以为,世界上或者会有一个例外的男人,一个不变心的男人。可是,我错了。妈妈,你是对的!你是对的!”转过身子,她冲进了自己的卧室里,闩上了房门。

    “我早知道有这一天!”章老太太喃喃的说:“我早知道!我早知道!男人不会有一个例外。都是魔鬼!魔鬼!魔鬼!”

    章念琛抓起一件外套,向屋外跑去。

    “琛儿!你到那里去?”章老太太喊:“半夜三更的!”

    “去找杨荫理论!”章念琛气呼呼的说,冲出了大门。

    章念瑜叹了口气。“还是念书好!放著书本不念,闹恋爱!唉!”

    第二天清晨,章念琛和杨荫一起回来了,章念琛脸上有著骄傲和喜悦,她兴冲冲的对章老太太说:“我就知道是误会!原来杨荫的表妹从昆明来,杨荫陪她上街,大概给大姐看见了,生出许多误会来!”

    “是吗?”章老太太冷峻的望着杨荫,严厉的说:“你又来撒谎了?琦儿被你欺骗得还不够?她说你亲口告诉了她,现在又想来翻案了?”“我亲口告诉她?”杨荫错愕的说:“我要告诉她,我已经响应了政府知识青年从军的号召,下个月就要出发,她不等我说完,就说她知道了。”杨荫猛然跺了一下脚:“哎,这个误会真是从何说起!念琦一天到晚怕我变心,怕我变心,怕得她自己都糊涂了,我以为她已经知道我从了军,生我的气,我想她会想明白的谁知道哎!”他又跺了一下脚,急急的说:“念琦呢?我要跟她解释!”

    “你是真话?还是假话?”章老太太瞪著杨荫问:“我不信任你,我不信任任何一个男人!”

    “伯母,”杨荫气急的说:“不是我说,假若不是你天天对念琦说我不可靠,念琦绝不会对我生出这种误会来!到现在,您还不相信我!请您让我见念琦,她的脾气刚烈,不解释清楚是不行的。”章念琛跑到章念琦的门口,叫著说:“大姐,开门!杨荫来了!”

    门里寂然无声。杨荫走了过来,敲著门说:“念琦,请你开门好不好?我有话说!”

    门里仍然毫无动静。杨荫忽然感到一阵寒颤,他大声叫:“念琦!开门!你不开我就破门而入了!”

    老太太也颤巍巍的叫:“琦儿,开门吧!”门里依然没有声音,门外的人面面相觑了一段时间,杨荫就用力对门撞过去,连撞了三四下,门开了。杨荫呆呆的站著,屋里,章念琦仰天躺在床上,血正从割裂的手腕里涌出来。“琦儿!”老太太尖叫。

    杨荫一步步走了过来,弯下身子,把手放在她的鼻子下面,他立即知道,什么都没有用了。他跪下去,把头放在她的胸口,她的身体仍有余温,但,那跳跃著的心脏却早已停止了。他用手环绕住她的身子,喃喃的,低低的叫:“念琦!念琦!念琦!”

    章念琛首先从打击中回复过来,她冲到床边,大声叫著:“请医生去!请医生去!”

    杨荫在章念琦胸口摇了摇头,把脸埋进了她胸前的衣服里。章念琛尖叫著大哭了起来,跺著脚狂喊:“不不不!你死得多不值得!多不值得!多不值得!”

    老太太摇晃著走到床边,恐怖的站著,望着章念琦那张毫无血色,却依然美丽的脸。然后,她颤抖著,口齿不清的说:“我叫你不要恋爱!我叫你不要恋爱!我叫你”杨荫猛然抬起头来,他脸色惨白,眼睛血红。他站起身,抱起了章念琦的尸首,直望着章老太太,对章老太太一步一步的走过去,咬著牙说:“伯母!你是个刽子手!是你杀了念琦!是你的教育杀了念琦!是你毁了她!杀了她!”

    章老太太恐怖的向后退。章念瑜狂叫了一声:“我的天啦!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就晕了过去。

    章念琛苦恼的把头倚在窗栏上,望着前面的街道。大姐死了,二姐病了,杨荫从军了,徐立群也调到昆明去工作了。短短的几个月之间,人生的事情竟有如此大的变动!二姐缠绵病榻已将近三个月,医生嘱咐不能看书,但她仍然要偷偷的看,看了之后又喊头痛。母亲如风中之烛,完全是她天生的坚强支持著她,使她没有在大姐死亡的打击下倒下去。徐立群调到昆明,她更寂寞了,每日倚窗,只是等待徐立群的信。徐立群,徐立群,但愿他是真的爱她,但愿他不会在昆明爱上别的女人!像她父亲在法国爱上女留学生一样。

    “小妹!”章念瑜在喊她。她走进二姐的房里,章念瑜正靠在床上,显得精神很好。

    “干什么?”章念琛问。

    “把桌上那本书递给我,再给我一支笔、一个笔记本。”

    “医生说过你不能看书。”章念琛说。

    “去他的医生!都是婆婆妈妈的!我躺在床上都快发霉了!其实,我的病谤本就没有什么,把书给我吧!”

    章念琛把书和本子递给她,自己在床边上坐下来,望着姐姐说:“二姐,你怎么这样爱看书?”

    “不看书做什么呢?”章念瑜问“像你一样,每天为爱情神魂颠倒,坐立不安?像大姐一样,为爱情送掉性命?我不那么傻,书里有研究不完的学问,不断的研究,探讨,是我的快乐!我的爱人就是书!”

    “还好,”章念琛点点头,吸口气。“你这个爱人永不会变心,你也永远不必担心害怕。我羡慕你!”“书里的东西太丰富了,”章念瑜继续说:“穷我这一生也研究不完,以有限的生命,探求无穷的学问”

    “好了,二姐,”章念琛烦躁的说:“你的老理论又来了!”她侧耳倾听,猛然跳了起来,向门口冲去,嚷著喊:“一定是邮差来了!”可是,立即她就委靡不振的走了回来,在窗边一坐,把下巴放在窗棂上,懊恼的说:“又没有信!这个死立群!表立群!我才不相信他连写封信的时间都没有!嘴里就会喊爱呀爱呀,一走开就把人忘得干干净净了。哼!见鬼!”

    章念瑜对章念琛默默的摇了摇头,就打开书本,自顾自的研究起来。姐妹俩坐在两边,一个发呆,一个看书,时间悄悄的溜过去。秋天的午后很短,一会儿,就是开灯的时间了。章念琛站起来开电灯,灯刚亮,章念瑜忽然发出一声极喊,用手抱住了头。章念琛跋过去,叫著问:“二姐,什么事?你怎样了?”

    “我的头!我的头!”章念瑜大叫著,滚倒在床上,抱著头满床翻滚,书和笔记本都掉到地下,章念琛吓坏了,高声叫著周妈和母亲,章老太太和周妈立即赶了来,章念瑜仍在狂叫著:“我的头!哎哟!我的头!”

    章老太太跑过去,抱住章念瑜,一面紧张的对章念琛说:“快!请医生去!”章念琛如飞的跑去了。章老太太战战兢兢的问:“念瑜,你的头怎样了?”

    “哎哟!我的头!”章念瑜狂喊著,用牙齿撕咬著被单:“我的头要裂了,要炸开了,哎哟!我的天!”

    周妈弄了一盆冷水来,试著用凉手巾压在她的头上,但是一切无用,章念瑜依然又哭又叫。终于,医生来了,先给她注射了两针镇定剂,好不容易,她才疲倦的睡著了。这个医生是个新请来的,是重庆市著名的西医。他仔细的检查了章念瑜,又环顾了一下室内,把地下掉的书和笔记本翻了翻,就走到客厅里坐下。章老太太和章念琛都跟出来,周妈守在章念瑜的床边。章老太太小心的问:“大夫,小女的病很严重吗?”

    医生沉吟的坐下来,问:“章小姐是大学生?”“是的,已经毕业了,重大物理系的学生。”老太太说。

    “很用功吧?”“是的,每天都念书到深更半夜。”

    医生点了点头。“章小姐的病源就是用脑过度,从今天起,不要让她看任何的书,不要让她写字和做任何伤脑筋的事,否则,她的性命不保!”“可是,”章念琛骇然的说:“她还想去考西南联大的研究院呢!”“她永远不脑萍了!”医生摇摇头说:“她终生都不能再念书了。章老太太,记住,别让她碰书本,她会很快就复元的。如果再碰书本,那我就没办法了。”

    真的,在吃葯打针和食物滋补之下,章念瑜很快就复元了。当身体又硬朗之后,她发现屋子里的书都被移走了。她跳著脚问周妈,章老太太走进来,强颜笑着说:“医生说过,你病罢好,不能看书。”“我现在不看,我只是要把它们整理出来,”章念瑜说:“等能看的时候再看。”“你不能费神,以后再整理吧!”章老太太说。

    “不嘛,你们把我的书都弄到哪里去了?还有我几年的笔记呢?赶紧给我,我还要准备考研究院呢,你们别把我的书弄丢了!”“瑜儿,”章老太太柔声说,想告诉她事实。“你生了一场很厉害的病,你知道。”“现在病已经好了吗!”章念瑜叫著说。

    “是的,”章老太太吞吞吐吐的说:“可是,医生说,你再也不能念书了。”章念瑜一把抓住了母亲。

    “你说什么?妈?”她紧张的问。

    “医生说,你不能再念书了。”章老太太重复了一句。

    “永远不能?”她追著问。

    “是的,”章老太太怜悯的把手压在她的手上。“是的,孩子,永远不能了。”章念瑜松了握住母亲的手,身子向后退。然后,她仰著头看着天花板,突然纵声狂笑了起来。章念琛闻声而至,章念瑜正好也冲出去,她把章念琛死命一推,一面笑,一面往外跑,章念琛追了出去,大声叫:“二姐!二姐!你做什么去?”

    章念瑜跑到院子里,把毛衣脱了下来,一边脱著,一边笑,一边说:“拿开这些障碍物就好了!拿开这些就四大皆空了!”

    老太太、周妈和章念琛都追了出来,章念琛抓住她的手,拚命叫:“二姐!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章念瑜把章念琛推开,力气居然很大,章念琛跌倒在地下。章念瑜迅速的就把衣服都脱掉了,只剩下一层小衣,她仍不满足。“哗”的一声,就把小衣都撕裂了,光著身子向大街上跑。章念琛扑上去,不顾一切的抱住她,喊她,摇她,拉她,她生气的推开章念琛,嚷著说:“滚开!你们这些妖魔小丑!”接著就仰天狂笑,冲到大门外面去了。“老天!”章老太太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下。“老天可怜我们,老天可怜我们!”她喃喃的说。

    章念琛追到大门外面,在邻居们的协助之下,终于把章念瑜捉了回来,她又踢又咬又抓又叫,她们只得用绳子捆住她,一面火速去请医生。医生来了,打了针,她安静了一些。可是没多久,又闹了起来,见著人打人,见著东西砸东西,一个月以后,她们屈服了,章念瑜被送进了疯人院。

    午夜,章念琛从一连串的恶梦中醒来,浑身都是冷汗。梦里,一会儿是满身流著血的大姐,一会儿是光著身子的二姐,一会儿又是徐立群,正左拥右抱著两个美女,对她看也不看的走过去她从床上坐起来,心脏在剧烈的跳著,头上汗涔涔的。她坐了一段时间,听到母亲房里有叹息声,披了一件衣服,她下了床,摸到母亲房里。

    “妈妈!”她叫。“是念琛吗?”章老太太问。

    “是的,妈妈,”章念琛爬上了母亲的床,钻进了母亲的被窝里,用手抱住母亲。“妈妈,我睡不著。”

    “孩子,”章老太太用手抚摩念琛的面颊。“老天可怜我们,老天可怜我们!”近来,这两句话成了老太太的口头语。

    “妈妈,我希望立群回来。”

    “他会回来的。”老太太心不在焉的说。

    “不,妈妈,我好久没有接到他的信了,他一定爱上了别人!”“老天可怜我们,老天可怜我们!”老太太说。

    “妈妈,世界上的男人都不可靠吗?”章念琛问。

    “哦,别问我,”老太太惊悸的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妈妈,妈妈哦!”章念琛抱紧了母亲。“可怜的妈妈!”

    第二天,章念琛整日坐在门口等信,没有,黄昏,她打了个电话给邮政总局问:“渝昆路通不通车?邮件会不会遗失?”

    回答是:“渝昆路通车,但沿途有土匪,信件可能遗失。”

    第三天,仍然没有信。

    “我不能忍耐了!”章念琛狂乱的想:“我怎么知道他还在爱我?”她跑到电信局,毫不思索的打了一个电报给徐立群,电报上只有六个字:“琛病危,速返瑜。”“如果他立即回来,他就是爱我,否则,就是不爱我了。”她想,神思不定的在房里兜著圈子。

    电报发出后的半个月,有人打门,章念琛冲到大门口去,打开了门,立即惊喜交集。门口,徐立群满面风尘、憔悴不堪的站著,衣服上全是尘土,脸没有洗,两眼深凹,头发零乱,狼狈得像才从监狱里放出的囚犯。看到了她,他不信任的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的说:“你?你,没有你病怎样?”

    “哦!”章念琛斑兴的笑着说:“你总算回来了!”

    “你好了?”徐立群疑惑的问,颤抖著用手来碰她,好像她是纸做的,生怕一碰就会碎掉。“是你?真是你?”他问。

    “当然是我!”章念琛说,笑不出来了。她抓住他的手:“你看,这不是我吗?”她摇他的手:“喂,你看,我好好的呀,我什么病都没有,那个电报是用来试试你,现在我相信你是真正的爱我了!”徐立群皱著眉头,茫然的望着她,好像根本不明白她的话。她又急急的说:“你怎么了?你懂了吗?那个电报是假的,我拍来试试你的,好久没接到你的信,我以为你不爱我了,现在我相信你了!进来坐坐吧!”徐立群靠在门上,慢慢明白过来了。他狠狠的看着她,就像看一个魔鬼。“你相信我了!”他咬牙切齿的说:“你相信我了!你知不知道这十几天我是怎么过的?在木炭车里颠簸,车子一路抛锚,一路推车子,遇到土匪,洗劫一空。每天向上帝,向老天,向宇宙之神祈求,没有一夜合过眼睛,没有一刻不被你已经死亡的恐怖所威胁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你知道如果不是要见你一面的意志力支持著,十个徐立群也老早完蛋了,你!原来你是开玩笑!”他瞪著她,他的眼睛里全是红丝。

    “我只是要试试你,”章念琛嗫嚅的说:“现在不是什么都好了吗?”“什么都好了?”徐立群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是的,什么都好了,我们之间也完了!”他转过身子,向外就走。

    “喂,立群,”章念琛一把拉住他:“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徐立群回过头来说:“你另外去找一个人做你的玩物吧!我徐立群算认清你了!你弄错了,章念琛,我不是你开玩笑的对象!”“我不是开玩笑,”章念琛惶惑的说:“我只是害怕,害怕你不爱我!”“章念琛,我不能做你一辈子的试验品!你的玩笑开得太过分了!你请吧!我徐立群配不上你,再见!”他转过身子,大踏步走去。“立群,你到哪里去?你听我解释!”

    “你用不著解释了!我到世界的尽头去!”徐立群怒气冲天的说,一瞬间,就走得看不见了。

    “孩子,追他去!”章念琛背后,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那儿了。“没用了,妈妈。”章念琛哭著扑进母亲的怀里。“我知道他的个性,他是永不会回来了!”

    “找他去!孩子!”老太太说。“到他家里找他去!”

    但,徐立群并没有回他的家,重庆市没有他的影子,他像是从地面隐没了。第二天清晨,章念琛提著一个小包裹出走了。在家里书桌上,她只留了一个简单的小纸条:“妈妈:请原谅我,我必须去追踪他,哪怕他跑到

    世界的尽头!妈妈,我不能做大姐或是二姐!请原谅我,

    请原谅我!

    女儿念琛留”

    胜利了,万民腾欢。在临江路上,一个老太太正望着滚滚的嘉陵江发呆,风吹乱了她的萧萧白发。一群嘻嘻哈哈的学生从她身边跑过。

    “看!那好像是章老太太。”一个说。

    “章老太太是谁?”另一个问。

    “还记不记得三朵花?”

    “三朵花?现在怎样了?”

    “谁知道?好像都不存在了!”

    学生们跑远了,老太太仍然孤独的伫立著。半晌,另一个老妇人蹒跚的走来。“太太,回去吧!天不早了!”

    “周妈,有信吗?”老太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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