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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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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天 九月十六日 星期五

    夜深人静,黑色的梦境里,可卿陡地醒来。

    有人在看她,她感觉到了那深沈的视线。即使停电了,由室内微弱的光线,仍看得出一个人影站在床头。

    “你睡不着吗?”她轻声问,并伸出手去。

    她并不觉得惊讶,或者该说她正期盼着,这一刻早就该降临了,只因他的心防才拖延至今。

    “对不起,我吵醒了你。”柏升在椅子上坐下,握住她的手。

    窗外雷声轰隆,雨势渐大,对比着室内的安详与温暖。一阵闪电划过,让她霎时看清他的表情,他一脸秋意萧瑟。

    “我也许应该回书房去,让你好好睡觉。”他真不知自己怎会走到这里来,他不是早下定决心,今生不再谈感情的吗?但他此刻就像走在悬崖边上,一不留神就要跌落其中。

    他有什么资格、什么权利来打扰她?他是个连爱情都不敢碰的男人呀!然而可卿的反应让他融化了,让他有勇气打开自己、打开回忆。

    她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没关系的,我也睡不着,刚才作了个恶梦”她凭着直觉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告诉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这件事我从未和别人谈过。我的家人和朋友虽然都明白事情经过,但没有人听我说过我的想法。”

    “你愿意告诉我吗?”她闭上眼,品味他抚摸着自己的美好。

    “奇怪,我就是想告诉你,让你了解一切。”他轻碰触她的嘴唇,想起他吻她的感觉。

    “躺进来吧,今晚很冷。”彷佛是最自然的事情,她掀开被子,让他躺在身边。他也不再犹疑,便躺上了床,枕头上随即多了一份重量。

    “好安静,很久没有这样了。”他轻叹一口气,两个人在被子下握着手。

    “我喜欢这样。心情可以平定下来。你如果不想说话,我们就这样躺着也好。”她并不强求什么,一步一步慢慢来,毕竟多年心锁无法立即解开。

    “不,我想把它们都说出来。”他从未感觉如此安祥、如此平静,是她的温柔抚慰了他的灵魂,感觉只要是跟她在一起,再残酷的过往都伤害不了他。

    “我会听的。”她想了解,此时的他来自怎样的过去?又将走向怎样的未来?

    沈寂了片刻,他才用一种遥远的声音说了起来--

    “七年前,我还是兽医系的学生,在图书馆认识了一位商学院的女孩,她叫关少芬,在图书馆打工,我每天都在借书、还书,就这么和她熟悉起来。我们曾有过很美好的一段时光,持续了两年多,学生情侣的各种酸甜苦辣都尝过了”

    可卿摸摸他的掌心,表示她正在听,她也曾有过那些年少纯情,曾经拥有而后失去,却不后悔。

    “我一直认为那是我的初恋,虽然之前我也交过女友,但和少芬在一起以后,我才了解什么是爱情。她很会做菜,我们互相照顾,算是半同居了,那时候我没有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交往了一年多,我就带她回家,她本来就聪明,说话又得体,我父母一看见她都说赞成,但也就在那时候,她认识了我弟弟家伟。”黑暗中,回忆涌来,脚步轻轻缓缓,切开的伤口却仍深重,他的嗓音更低沈了。

    从他不寻常的语气,可卿不太愿意的推测,莫非他弟弟家伟是第三者?这事实虽然残忍,却极有可能发生,爱情总让人盲目又疯狂。

    “毕业后,我即将当兵,少芬主动提出先和我订婚,我非常感动,在这种感情如儿戏的年代,她还愿意许下允诺。订婚后两个月,我就到高雄受训,第一个探亲日时,少芬和我家人都来了,但过了几个礼拜,变成少芬和家伟一起来看我。再过一个月,没有人来看我,我以为他们只是太忙碌,随后我跟着军舰出海,只有放假才能回家。当兵半年,有一次突来的假期,我在基隆下船,觉得很想念少芬,便直接前往她的住处。我有她房门的钥匙,走进屋里并没有人在,但我听到浴室有人淋浴的声音,门却没锁,一开门我看见少芬和家伟。”

    柏升静了下来,室内的黑暗显得很荒凉,可卿发现他手腕的脉搏加快许多。

    就连她自己都不敢想象,如果她的未婚夫跟她的妹妹在一起;尽管她从未订婚也没有妹妹,光是想象那画面就够教人心冷了。

    “我站在门口僵了一下,少芬很冷静,反而是家伟先哭了出来,我转过头去,不想看见他们。他穿上衣服后,只低头对我说了声:大哥,对不起!就离开了。少芬客气地请我坐下,告诉我整件事情的经过。她说从她第一次见到家伟,就忍不住受到他的吸引,虽然家伟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她却克制不了对家伟的感情与日俱增”

    他还记得那天也是不着雨,她倒了一杯很冰很冰的柠檬水给他。他这辈子从没喝过那么冰的柠檬水,让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继续和我交往,却总是想着家伟,所以她常在约会时说要到我家去玩,说是和未来的公婆多熟悉一点,没有错,我父母是她未来的公婆,但她心目中未来的丈夫却是家伟。直到我快去当兵了,家伟仍然没有对她动心过,她急了,便提议和我订婚,这样她才可以有机会多和家伟接近。”

    多可怕的手段,爱情真会让人走到这一步吗?可卿靠在他的肩膀上,不禁摸摸他的头发,但愿给他一些温暖、一些安慰,虽然她明白,这可能帮助不大

    “少芬真的很爱家伟,她甚至决定即使为此和我结婚也无所谓,只要能够常常看到家伟,她没有什么做不出来。最后,她的苦心终于有了结果,家伟刚和女友分手,正是需要安慰的时候,在频繁的见面接触之后,家伟便和她发生了关系。这事情我父母也都知道了,但了解我的个性太直太刚,怕我因此逃兵或做出不可挽救的事,所以都不敢告诉我。”

    服役期间,他不是没想过“兵变”的可能,却没想到连“家变”都发生了,事情发生的那瞬间,他失去深爱的未婚妻,以及疼爱的弟弟,两个都是他生命中重要的人,却联手给他最重的打击。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爱让人幸福也让人痛苦,从此他沈进了最深的海底,想浮上水面却做不到,只因为脚踝绑着一副铁镣,名叫背叛。

    “老天”她忍不住为他叹息,爱情世界中,最难堪的莫过于自己是最后知晓者。

    “当时我极爱少芬,所以咬着牙接受了这个事实,我说只要她以后忘了家伟,我们还是未婚夫妻,我什么都不会介意。但她叹了一口气,说她很抱歉,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她发现自己怀孕了,那是家伟的孩子。她开始流泪,说她多么爱家伟,请我不要拆散他们,否则她要带着孩子一起自杀。我无话可说,把她的钥匙丢下,走出门淋了一整天的雨。回到军队中,我立刻被送到军医那里,足足躺了半个月,是轻度肺炎。”

    “你没有烧坏脑子、做出什么蠢事吧?”她担忧地望着他,真怕听到更惨痛的情节,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些?太不公平了。

    他苦笑一下。“我想过要拿枪杀了他们两个,但只是想过而已,我确定自己不会这么做。后来家伟和少芬结了婚,搬到桃园去住,不敢见我,连我父母也很少联络。我退伍后就搬出来开业,我的父母霎时像丢了两个儿子一样,只剩下我最小的妹妹陪着他们,我们家等于是毁了一半。这些年来,我历经过最美丽的、最残忍的和最辛酸的,长大了很多,但也学会封闭起自己,不这样做的话,我怕自己承受不了第二次崩溃。”

    爱情是珍贵的,也是易碎的,他终于明白他碰不得也赔不起,一颗心瞬间老了几百年。

    “你很坚强,真的,你已经做得够好了。”她再次摸摸他的头,衷心地说。

    他突然翻过身,覆在她身上,把脸埋在她胸前。

    可卿明白这是一个不含性意味的动作,他只是在寻找一点安慰而已。

    她的手缓缓抚过他的头发和肩膀,希望给他可以发泄和痊愈的空间。过没多久,她的胸口一片湿润,于是她晓得他正在流泪,无声的。

    男人也是会哭的,她完全能了解,当一个人被伤到遍体鳞伤、无以复加,除了眼泪还有什么更好的洗涤方式?只但愿他能放不过去,走出自我。

    过了十几分钟,他的激动稍稍平复了一些。她轻轻问道:“你好一点了吗?”

    “嗯,我觉得轻松很多,谢谢。”

    她握住他的手。“不要说谢谢,你说过的。”

    “因为说谢谢也是不够的。”多庆幸此刻能有她,她可知道,她所做的不只是聆听和安慰,更带他走出了那往日迷宫,就算他还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却已呼吸到自由世界的空气。

    “所以你一直不结婚,你的父母才会这么关心你的终身大事?”

    “没错,他们很担心我会独身一辈子,其实我是没救了,根本不必再多说什么。”他轻轻抚摸她的手心,想到当初是他替她温暖手脚,今夜却是她温暖他发冷的心底。

    “难怪你今晚和他们吵架,下次要温和一点才行啊。”

    他笑了,应声:“是!”然后用手臂撑起身体,说:“我太重了,你l定觉得很难受。”

    “不,我希望你就保持这个样子,不要走。”

    她拉下他的颈项,让他再次躺在她上面。弹簧床吸收了他大部分的重量,她一点也不难受,甚至想要如此度过这一夜。

    柏升发出介乎叹息与呻吟之间的声音,爱情的第一声叹息便是理性的第一个休止符。

    他继续俯躺着,但把脸贴在她的脸旁,对她耳语:“我很高兴有这场台风,把我的心事都吹跑了。”

    她闻言而笑。“我也是。”

    好一会儿,她才问起:“现在你还在乎少芬吗?”

    “这就好像我问你是否还在乎你前任男朋友一样,说不在乎是不可能的,但时间慢慢过去,伤痛虽然没有减少,却变得可以承受了。人老了大概就是这样吧,至少学会了淡然一些,你说是不是?”

    “是啊。”有关于失恋的种种,她是绝不陌生的。“年轻时那些大悲大喜,好像都回不来了,有时候都以为自己经过了最生动的一段,剩下的日子就只是细数往事而已。活着,就一定要学会遗忘,否则太多回忆会压得人喘不过气,这是我亲身的体验。”

    他吻了她的头发一下。“你比我小三岁呢,说话比我还老气。”

    她抚过他浓密的眉毛,心头热热的。“你现在还是要封闭自己吗?不让你自己快乐一点吗?”她不忍心见他如此。

    “这种事是说不定的,不知不觉间也许就痊愈了。像是今晚,我觉得自己已经好了一半。”

    “那就好,我希望你早点好起来,不要再为过去的事,限制了现在和未来。”这是她的真心话。

    泠泠彻夜,谁是知音者?

    柏升握住她在他脸上游移的手,沈默了片刻,而后吻过她每根手指。

    她开始轻颤,不确定是否该抽回手。他继续蜻蜒点水地吻她,吻过额头、脸颊、鼻尖和下巴,吻得轻轻柔柔的,反而让她想要得到更多,终于伸出手抱住他宽厚的背。

    此时,他稍微离远了一点,轻轻地说:“我一开始,就停不下了。”

    他需要她,不管过去未来,他只确定自己需要她,全身全心都感觉到这需要。

    可卿知道这是撤退的最后一个时机,他在询问自己愿不愿意共度这个夜晚,他很坦白,不给她一点承诺的错觉,这并非谁骗谁,只是在这不夜的城市里,有两颗寂寞的心互相吸引而已。

    她闭上眼,在心里把他的名字念了一遍,对自己说,有过这一晚也就够了,她不能要求太多,否则失望会更多。

    于是她将他拉近,主动献出自己的一切。两人积压已久的情欲流泄而出,瞬时在床上泛滥成灾。

    她的针织裙被脱下时,柏升倒吸了一口气,因为在衣服里面,她正像初生的婴儿一般赤裸。

    她也扯下他那一身束缚,两人顿时裸裎相对,不需爱语呢喃,这不是假装纯情的一对男女,他们直接用身体来礼赞对方。

    她的一切都是如此美好,他虽然急迫但仍不忘温柔,双手熟悉了她的曲线之后,感觉到她的紧张和兴奋,紧抵着他发烫的身体。

    她的手游走在他身上,轻柔得几乎不能算碰到,却能带给他更大快感。

    激情一发不可收拾,两人的体温都已沸腾起来,但他却没听到她发出一声呻吟。“你觉得不好吗?为什么不叫?”他咬住她的耳垂。

    “我从不叫的,我总觉得叫出来就是认输了,就是把自己完全交出去了,就像你今晚不吻我一样,因为我们都还有保留。”她咬紧下唇,忍着他制造出来的一波波晕眩。

    柏升一惊,没想到她也封闭了自己,又是如此地了解他的心态。一股强烈的疼爱之心涌了上来,他想要她,不只是身体,还有灵魂。

    低下头,他吻住了她的樱唇。

    可卿呆了一下,随即激动地回应他,像茫茫大海上的两个溺水者,却也不管那仅剩的一线生机,反而攀附住对方,吸进彼此肺里最后的空气,再一起沈沦,直向无垠的深海底。

    到达天堂的那一刻,他听见她高声叫了出来。

    *  *  *  *  *  *  *  *

    晨间时光,久违的阳光透进窗帘,柏升先醒了过来。

    坐起身,他细细端详枕边人的面容。她黑亮的头发散在四周,衬着白色的床单,更显对比之美。

    她睡得很沈,显得脆弱又娇柔,嘴唇都红肿了,不是因为一直咬着下唇,而是被他吻了太久,他不禁爱怜地抚摸那两片唇瓣。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等台风过后,他们的车子都被送到台北,就互相说再见了吗?

    日后若在街头相遇,也能像普通朋友寻常寒喧,或是仅仅投以深沈了解的一眼?他曾决定不要有任何固定的关系,理智告诉他这是最利人利己的作法,现在情感却有了截然不同的反应,让他左右为难。

    确实,他已从过去走出了一大步,但能否向未来迈出一小步?无解。

    唯一能确定的是,在这场台风中,他不再是原来的自己了。

    原本以为过了一夜,他的需要会被稍微满足一点,但现在只是多看她两眼,就让他又想要她了。他慢慢掀开被子,她的娇躯一点一滴显露出来,在晨光的照耀之下,像是一尊横躺的艺术品。

    她这时已醒过来,眼眸丰启,娇?道:“会冷!”她翻了身,姿势更加撩人,不介意他看自己的裸体,反而多情地瞄着他。

    她的妩媚令柏升喉结上下滚动,立即覆上她的身体,温暖了彼此。

    窝在男人的怀里,她像只小猫快打起呼噜了。“喂,你今天不上班吗?”

    “医院停电。”他把脸埋入她的发丝之间,那里芳香四溢。

    “你怎么知道?你又没亲眼看到。”她打一下他的臀部。

    “我说它停电,它就得停电!”

    接着,室内只有两人忘情的喘息,有关于停电的争论只好不了了之。

    *  *  *  *  *  *  *  *

    接下来,是柏升所度过最晕眩、最恍惚的一天。

    他们一块洗了澡,满缸茉莉花香的泡沫让他傻了眼。“这么多泡沫!就洗一次澡而已吗?你们女人怎么能够浪费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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