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依依

; 小倩说：“我们老爷是实心人，爱上了谁就把心给了谁。要不是老爷亲眼在外头见到了他亲自打给那女人的金镯子，他还不去过问那女人平时的花消呢。王妈你不知道，老爷对那女人那么地宠爱，那女人居然在外面有了个相好，还大把往外拿银子去倒贴，贴完了银子就变卖金银玉器。我真替老爷不值呀！我要是老爷，我非把那对奸夫淫妇提去见官，让他们把吞进去的都吐出来，再把他们千刀万剐不可！”

    里屋传出几声咳嗽，王氏忙进屋探看，见粉蓝帐子晃了一下，也不知姑娘没有睡着。王氏试着唤了一声“姑娘”没见回应，回头挥手示意小倩出去。

    紫云叹了口气，自语道：“才病了几日，桃花都谢了。”她站在桃林外，不忍进去践踏满地的落英。愣愣地站了半日，口中吟道：“艳骨委尘冰肌泥”

    一阵风忽起，紫云抬手欲掩面，手中的锦帕竟被风吹飞了。那块粉蓝锦帕一直顺风飘扬，最后扑进一人的怀中。紫云一见那人，病中的红潮又回到了初愈的面上。紫云姗姗地向那人走去，唤道：“表哥。”

    柳峰含笑递过锦帕，说：“表妹，听说你病了，怎么这会儿又出来吹风？”

    紫云说：“只是受了一点寒，歇了几日，也好了，只是闷得很，出来散散心。”

    柳峰说：“回头我叫人送几件御寒衣物过去。这个时节，天暖，风却大，不留神就要着凉。那些奶娘丫头照料不周，表妹千万自己要保重。缺什么，只管开口。你表哥俗务繁杂，你表嫂这些年精神不太好，很多地方都照顾不到，表妹别尽委屈了自己。”

    紫云说：“表哥言重了。紫云很感激表哥表嫂这些年来的照顾和包容，紫云别无他求了。”停了片刻，说：“表哥，几日不见，紫云见表哥怎么憔悴了好多？”

    柳峰笑得勉强，说：“是吗？许是前几日也小恙了一场的缘故。没事的。外面风大，表妹还是逛逛就回去吧。”

    紫云目送柳峰匆匆离去，一低头才发现手中的锦帕早被自己绕缠得变了形。又一阵风起，满地殷红桃瓣夹着余香就地飞舞。

    杨氏牵了紫云的手，把紫云让到榻上同坐。

    杨氏说:“好妹妹，你好几天没来我这坐了，我可冷清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又向丫头说：“红果，早上朱墨不是拿来几个鲜桃，说是老爷的朋友送来的吗。你快去端来，让表姑娘尝尝鲜。”

    紫云说：“多谢表嫂疼爱。”

    杨氏轻拍她的手，说：“你这孩子太客气了，总像个外人似的。你在柳园住了这些年，我早拿你当自己人了。乘着这会儿没人，姐姐我也说几句体己话。你知道，我比你表哥大上足足三岁。这女人年轻时，是‘女大三，金银山’。可一到了四十岁上，别说大一岁，就是同岁，看上去这女人也要比男人大了好几岁，倒像是老妈子了。外相上已经不配了，更不必说精神气。你表哥是个实心人，从也没有个嫌弃我的念头。知识他重情重义，可我自己却明白，不能拖累了他。我一直寻思着给他找个贤良的女子，代我好好照顾他。妹妹不是曾见我不待见锦绣那女人么？唉，若她是个清白端庄的贤惠女子，我怎会不替老爷称心呢？偏偏她是那付鬼样子，现在走了倒好。我倒真怕我‘走’在她头里，撇下几个子女，难保不受她的欺侮，那我真是死不瞑目了。”

    紫云一直愣愣听着，等杨氏说到这里歇气的空，说：“表嫂还年轻，怎么说这话？”

    杨氏叹了口气，说：“总之我是要‘走’在老爷前面的。我不怕老爷续弦，我还鼓励他呢。我怕的就是他找那不知根知底的，将来不知闹出什么事来，吃亏的还是我的几个子女。”

    紫云说：“表哥是个聪明人”

    杨氏打断她的话，说：“做生意是聪明的，可一到了自己身上的事就糊涂了。你看家里有个合适的人，他偏看不见”她觑见紫云一脸的不自然，就转了个话头，说：“那年，我叫你奶娘转给你的话，你还记得吗？奶娘后来回我，说你不乐意。我想你还小，再者刚来柳家，我就说那话，未免给人逐客的意思，所以也就按下，没再提起。现在你也大了，孝也除了，也该谈谈这事了。”

    紫云站起身，说：“嫂子要说这话，我可走了。”

    杨氏忙拉住她，把她按下，说：“大姑娘害什么臊呀，这都是早晚的事。”

    紫云挣扎着说：“紫云一辈子不嫁。”

    杨氏笑说：“不嫁出去也好，就一辈子住在柳园，行吗？”

    紫云愣愣地看着她，似乎没听明白，杨氏冲她笑着，说：“你要怕到别人家委屈着你，你就在柳园。只要妹妹一句话，我做姐姐的，宁肯让出主母的位子。上面也没个公婆姑嫂压着你。你看这样不是三全其美吗？”

    紫云抬手捂住渐渐发烫的脸，说：“嫂子说什么呢，紫云可一句也听不明白。”

    杨氏说：“你要执意不肯，我也不敢勉强。只是我这份诚心难免被辜负，妹妹回去想想，合意了就叫奶娘回我，可好？”

    紫云默默不语，杨氏朝门口望望，口中道：“红果这死丫头，拿盒桃子就不知哪里逛去了？”

    门外红果忙应声道：“太太又来冤枉人。”红果端着一高脚水晶水果盆进来，上面盛着十来个嫩红略带青的鲜嫩蟠桃。

    杨氏说：“怎么就冤枉你了，说来听听，说不好要罚你。”

    红果笑说：“我把老爷带回来了，还罚我吗？”

    紫云和杨氏一愣，没听明白。红果说：“我在外头碰见青砚，他说老爷从苏州回来了，这会儿在店里查帐，他先回来禀明太太。”

    杨氏一喜，也忘了罚红果的话，说：“老爷回来了！”回头冲紫云一笑，说：“这可不巧吗？”紫云闻言，脸一红，站起来就走，被杨氏一把拉住。杨氏笑说：“蟠桃还没吃呢，就想逃之夭夭？”

    柳峰拿了钥匙，打着灯笼到外面书房去，书房还有几个掌柜等着他结帐。他匆匆赶路，忽听到隐约几声筝鸣，渐行渐清晰，只觉得清越动听，不由得向前望去。原来前面正是“流韵亭”柳峰因为方才杨氏向他说起日间的事，此刻见了紫云，觉得有点不如从前自然。正想绕开之际，亭中抚筝的紫云已先瞥见了他，缓缓站起身来。柳峰就不便躲开了，走过来，说：“表妹，这么晚了你还在抚琴吗？”

    紫云说：“是。表哥刚回来，就一天忙到晚，何必太辛苦？”

    柳峰笑笑，说：“表妹长大了，会关心人了。”

    紫云脸一红，心中庆幸天暗。柳峰却像看见了似的，想起杨氏的话来，说：“表妹，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紫云心下怀疑是日间的事，想叫柳峰不用再说，可出口却是：“表哥有话请讲。”

    柳峰说：“是这样的。你表嫂向来贤德，可是难免有些自私。她想着事事顺我的心意，也不管别人有他自己的心意，是不能勉强的。如果她向表妹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表妹千万别放在心上。”

    紫云听到这，心早就寒了，说：“表哥放心，紫云什么都没听到。”说完，冷着脸转身匆匆离去。柳峰在后愣了半天，冲她背影道：“天黑路滑，表妹小心慢行。”

    紫云只觉得太阳穴两侧有无数小人在用针不停地扎，又有两柄大锤在不停地敲打。这样敲敲打打地好象头盖骨已经被敲碎了，裂开了；二身子却沉得很，一个劲地往下坠，像落水的人被身下的水鬼拖住，使劲往下拽拉。她正迷迷糊糊地承受着这种身心的折磨，耳边隐约传来小倩的声音。要命的是今天小倩的声音很响亮很清晰，像一枚枚细针钻进她的耳朵。

    小倩：“王妈你知道吗，老爷又要纳妾了！”

    王妈说：“真的？侄老爷才回来几日，天天见他忙，哪有空纳妾？”

    小倩：“你老不知道，太太身子不好，老爷身边没个人，大半年熬不住了。”

    王妈：“你这小蹄子，还没成人呢，知道些什么呀，就会胡吣。”

    小倩：“谁骗你老人家，只是我不服气罢了。”

    王妈：“怎么你不服气？有你这蹄子什么事？”

    小倩：“听说老爷这次要纳的这房又是外头不知哪里钻出来的女人。这老爷也真是的，家里知根知底的放着瞧都不瞧，总往外头找。”

    王妈一惊：“你说的是谁？”

    小倩：“还有谁，你老眼前不是一个？”

    王妈一笑：“鬼丫头，小蹄子，你的心眼倒真不小。”

    小倩：“我怎么了，我模样不周正，还是怎么样？好歹我在柳家这么多年，对老爷太太一片忠心。”

    王妈：“好了小丫头，知道你忠心，那你跑去禀明太太，叫老爷收了你。”小倩：“这有什么，早晚有这一天！唉，只怕我们老爷是‘兔子不吃窝边草’”

    王妈：“小丫头发春了，这可都快秋天了。”

    紫云在里间听着，只觉得胸口堵得慌，一口气没上来，不由得咳了一声，喉咙生疼干燥。王妈在外听见，忙跑进来，嚷道：“姑娘怎么样？”

    柳峰听见说表姑娘这回病得不轻，忙请了大夫去瞧，还吩咐下人只管取银子抓药，不计代价。

    柳峰心中毕竟放心不下，特地瞅空去了紫云的住所。柳峰见房内房外居然见不到一个人，心下纳闷。刚走进房内，只听到内间传出一声咳嗽，便顾不得什么礼节，掀开帘子走了进去。粉蓝色的床帐内一阵气喘声。柳峰站在床前，低声问了一句：“表妹，你怎么样，咳得厉害吗？”

    帐内无人应答。柳峰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正尴尬，忽又听见帐内一阵剧烈的咳嗽，便顾不得什么，掀起床帐，见紫云闭着双眼，痛苦地咳嗽着，双手在空中乱抓。柳峰抓住紫云的双手，就势坐在床沿上，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紫云停止了剧咳，睁开眼，看见了柳峰，又闭上眼，口中喃喃道：“闭目恐是梦中见。”

    柳峰说：“表妹，是我看你来了。表哥该死，没有照顾好你。”

    紫云睁开眼，像是清醒了，要挣扎起来，被柳峰按住了，便转头向外叫道：“王妈，沏茶！”

    柳峰忙说：“傻丫头，病成这样，还顾着什么客套礼节。”

    紫云说：“表哥，你这么忙，怎么还亲自来看我？”

    柳峰说：“是表哥不好，尽忙那些没用的事，表妹你病成这样，我居然不闻不问，真是太该死了。”

    紫云摇摇头，说不出话来。柳峰见她瘦了一圈，容色憔悴，心中一酸，说：“你什么都别想，好好养病，无论如何，表哥一定要你好起来，健健康康的。”

    柳峰站起身，帮紫云掖好被角，才掩好床帐，向外屋走去，口中怒道：“这些奶娘丫头真不象话，屋里躺着一个病人，居然一个个跑得没影了。看我不一个个揭了你们的皮！”

    柳峰正在发狠，见紫云的奶娘提着几小包草药跑进门，喝道：“怎么回事，屋里连个伺候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丫头们呢？”

    王氏忙请安，说：“姑娘睡着呢，也没什么事”

    柳峰大怒：“你这老妈子太糊涂了，要出了事还说什么？这屋里再没别的下人了吗，太太没派人来？”

    王氏：“有呢，小倩”

    柳峰说：“等这蹄子钻回来，叫她去我屋里领十大板子。”说着，向门外走去，回头又嘱咐：“好生照顾你家姑娘，出了事你也没脸下去见你家老爷。”

    王氏答应着，心想：侄老爷今天这是怎么了，从没见他这么生气发狠，莫不是真对我们姑娘上心了？

    柳峰侧躺在榻上，把头枕在杨氏膝上；杨氏拿着一个银耳勺子，给柳峰挖耳屎。房里没别人。柳峰说：“紫云病了，你去看过没？”

    杨氏说：“去过，不过咳得厉害些，应该没什么大妨碍。”

    柳峰说：“你多上心，免得有个什么，对不起我舅舅。”

    杨氏：“我看她这身子倒没什么厉害的，心上的病才不轻呢。”

    柳峰：“这还不是你害的。”

    杨氏：“怎么是我害的？”说着手上重了些，柳峰疼得头一扯，杨氏忙按住，说：“没事吧？”

    柳峰：“你看，冷不丁这么一下，谁都受不了呀。”

    杨氏笑说：“明明她是愿意的。那天我观察她的神情就都明白了，可你偏偏还怪我，把事给堵回去了。她可不是那之后病的？”

    柳峰：“我当时是想，她这人内向，什么话都不肯讲，就是委屈也往肚子里咽。你给她那么一大通话，好象她不答应你，就是忘恩负义，就是我们柳家白养了她几年似的，她还敢退却吗？我可不愿意她这么委屈跟了我，日后我难下去见我舅舅。”

    杨氏：“看你平日那么风流洒脱，还自称开明人士，我看也和那些冬烘先生老夫子没什么两样。”

    柳峰：“怎么，难道开明就不管不顾别人的想法意愿，只要自己随心所欲了？那是自私，不是开明！”

    杨氏：“这些新思想我说不过你，你也用不着动气。我只知道，那个别人家不是我委屈了她，是你这个大情圣伤了她的心了。还有，连我这番心意也白费了，不讨好不说，还遭人抱怨。”

    柳峰笑道：“我知道你的心，你却不知道我的心。”

    杨氏：“你的心到底怎么样？”

    柳峰想了半晌，说：“等她病好了再说吧。”

    杨氏：“这头再看，那头怎么办？”

    柳峰：“哪一头？”

    杨氏：“前日不是听说你要纳哪家姑娘作妾吗？”

    柳峰：“没的事，听谁说的？”

    杨氏：“不是说你在苏州看上一个绝色美女了吗？不必赖了。”

    柳峰：“定是青砚那小子胡说八道，看我不收拾他！那真是没影的事。”

    杨氏笑道：“有影有底才好呢，柳园也该热闹热闹了。”

    柳峰笑说：“你要这样说，我明儿就收八个十个进来，把你当老主母供起来！”

    杨柳依依，纤眉秀丽；桃花灼灼，灿若云霞。韶华流水，时光不待。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莫待姹紫嫣红都开尽，才去寻那断壁颓垣。